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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翻譯科幻大師吉布森,是嗑藥,是推理,是冒險:《邊緣世界》╳《神經喚術士》譯者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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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吉布森於1984年出版《神經喚術士》,定義了科幻文學的「電馭叛客」(Cyberpunk)類型,並創造「網路空間」(Cyber Space)一詞,更拿下雨果獎、星雲獎與菲利普狄克獎,為科幻小說史上第一本三冠王。2014年推出的《邊緣世界》也將改編成影視作品。(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Michael O'Shea


對談人|黃彥霖(《邊緣世界》譯者之一)、歸也光(《神經喚術士》新版譯者)
撰稿|劉芷妤

 

在臺灣,有不少人喜歡《攻殼機動隊》《駭客任務》《碳變》《銀翼殺手》這些cyberpunk(電馭叛客/或譯為電腦叛客)概念衍伸出來的各色故事,總是能一而再地躍入那個迷幻絢麗、超越感官極限的cyberspace,卻可能不知道,這個至今依舊酷炫的概念與名詞並不新潮,其實是源自1984年出版、一舉拿下1985年科幻文學界三大獎的《神經喚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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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本科幻經典的小說家威廉.吉布森(1948-),他的作品在台灣科幻圈始終有一種「光是看過他的書就很厲害」、「但看過和看懂是兩回事」的奇妙矛盾地位,非但經典不在話下,就連當年創造的cyberspace與cyberpunk這些虛擬世界想像,即使在今日仍然不斷被各種科幻類型電影、影集引用討論,甚至連中文翻譯都讓科幻迷爭論好幾年,直到近年才終於定調。

2019年秋天,科幻讀者們同時迎來了《神經喚術士》的最新譯本,與吉布森在30年後寫下的另一部科幻小說《邊緣世界》。這本出了名難譯的《神經喚術士》,由歸也光獨力翻譯(獨步文化);新作《邊緣世界》則由黃彥霖與白之衡共同翻譯(木馬文化)。


 

先講結論好了:翻完大師的科幻經典,究竟是什麼感覺?

「坦白說嗎?坦白說就是我到現在幾乎忘光裡面在寫什麼了。」不挑書的歸也光說起這本譯作,眼神中散發著一種疲倦與亢奮交揉的奇異光采,「接下來,我……我希望暫時可以去翻一些『正常世界裡正常人過生活』的那種小說。《神經喚術士》太難翻了,做為一個沒有嗑藥習慣也沒有藥可以嗑的平凡人,要清醒地建構出那個迷幻世界,真的難度很高。

不同於想譯「正常世界的正常人故事」的歸也光,黃彥霖則興致勃勃,他說,「我在這次的翻譯過程中,對吉布森的作品滿有愛的,而且譯完很有成就感,會想再翻譯其他吉布森的作品。

若要追究造成兩位譯者反應差別這麼大的原因,不得不提《神經喚術士》《邊緣世界》相隔30年的寫作時間,那或許正是讓作者風格轉變的原因之一,使得《神經喚術士》的虛擬世界裡,那令讀者不時迷航的狂亂、頹廢、破敗的陰暗魅力,在《邊緣世界》裡,套用歸也光的話就是:比較接近正常人的正常世界,故事性更加強烈,描寫的縱使是充滿幻想性與未來感的科幻場景,至少是奠基在讀者較能接受與可理解的非虛擬世界。

相較於《神經喚術士》被當成經典傳頌30年的狂亂迷幻,故事線更為清晰的《邊緣世界》則像是吉布森「從雲端下凡來寫給一般讀者」的科幻作品,非常適合當作吉布森作品的入門書。

許你一個合身的中文名字

由於建構在非現實世界,科幻小說經常出現不是我們一介庸碌地球人所能理解的詞彙,而譯者最辛苦也最有成就感的事,莫過於為這些新造字創造出專屬的譯名。

Neuroman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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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喚術士(電腦叛客永恆經典全新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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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喚術士》中,原文書名Neuromancer 這個詞,曾經出現的繁簡體譯名便有「神經漫遊者」、「神經浪遊者」,更別說cyberpunk的譯文,有完全音譯的「賽博龐克」,也有「電腦/符控/模控/網路叛客」等組合。

在不斷的考證、討論與比較下,獨步文化選擇了最為人熟知、也最貼近想像原貌的《神經喚術士》為書名,至於cyberpunk這個難以歸類的詞,則以林建光老師翻譯的「電腦叛客」為主;木馬文化則採用難攻大士翻譯的「電馭叛客」。

以上還算是有前例可循的,沒有前例可循的新造字們,絕對能讓譯者感覺到「門就在那裡、但我到底要怎麼打開它」這種既充滿挑戰又腦部缺氧的衝擊感。

好比《邊緣世界》的故事中,出現了一種原文為「Hefty Pal」的交易方式,這個新造字一望即知是由故事中被翻譯為「海夫提」的大財團 Hefty現實世界的付款方式 PayPal 融合而成,然而,PayPal 在現實生活中卻沒有相應的中文,這讓黃彥霖與白之衡兩位譯者陷入長考:編輯的期待是在譯稿中盡量減少英文,可是,現實生活中早已充斥著許多沒有中文譯名、或者就算有中文譯名也不如英文更為人所熟知的外來語,比如說app、Gore-Tex。那麼,這個交易方式該怎麼譯,才足夠信達雅?


最後,他們決定使用類似PayPal的另一種支付方式做為譯文基礎,配合故事中的海夫提財團,將 Hefty Pal 譯為「海付寶」。這個讓讀者能夠立即會意的譯文,獲得了眾人一致讚賞,想出這個解法的黃彥霖卻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不知為何,海付寶這名詞我唸起來就是有點羞恥感,因為平常也不說什麼寶什麼寶的。」黃彥霖有點驚訝大家都很喜歡這種譯法,甚至一度想過要直接使用原文。

兩位譯者在不斷思考攻防的過程中,木馬編輯提醒了他們,雖然這些簡單的英文單字,可能在我們讀來很快就能理解,但畢竟做翻譯書就是為了照顧英文不夠好的讀者,他們也許無法立刻從Hefty Pal 聯想到 PayPal,進而意識到這是一種支付方式。其實,就連封面的英文書名放得比中文書名更大更明顯,都可能讓部分讀者覺得困擾。

對譯者與編輯來說,照顧讀者,是最重要的事。

你說的「頭」不是頭,你說的「連結」是接什麼?

別以為只有新造字讓人頭大,對譯者而言,翻譯博學多聞作者的書,絕對是一種享受與酷刑並存的體驗。

「吼,講到這個我一定要說,吉布森那個『頭』,真的讓我超頭大的!」歸也光興致勃勃地說起,《神經喚術士》的某個船上場景,主角凱斯準備要連上母體,進入虛擬世界,這時,他突然天外飛來地說了一句“I need to go to the head.”

「我有時候真的譯到我覺得自己不只不會翻譯,根本不會英文吧!就像這句話,我每個字都會啊,文法也非常簡單,但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要去什麼『頭』?去『頭』做什麼啦!」歸也光重現了當時的崩潰模樣。「這句話就出現這麼一次,後面就不見了,根本沒辦法對照前後文推敲出來,因為主角人在船上,我只好先翻成船頭。但是,插上母體前到底要去船頭做什麼?我還是沒搞懂。」

「沒錯,碰到這種狀況就是要先這樣處理,之後在後面的文章看到線索、搞懂了,再來修改。」黃彥霖的翻譯過程也多半是這樣的做法。

但這個「頭」在《神經喚術士》中從此沒有出現過第二次,歸也光怎麼想都想不通,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時想到就上網查,但英漢辭典、英英辭典都查過了,或許是關鍵字下得不對,仍毫無頭緒。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在查另一個單字的用法時,看到例句的情境是:褲子沾到污點了,必須去廁所清理而在這個例句中,廁所是使用 head 這個單字。

歸也光回想起那段譯文,這才猛然醒悟:原來主角凱斯當時在連上母體前,是為了預防連線時間過久,所以先去一趟廁所。

「這個用法我從來沒有聽過,但後來也查到,因為海軍的廁所都在船頭,才有這樣的說法。但吉布森怎麼會知道海軍的用法啊!」


名導史丹利.庫柏力克描述美國海軍陸戰隊與越戰的戰爭片《金甲部隊》,就使用「head」來指廁所。


翻譯時碰到問題,懸在心上許久,用盡各種方法都查不出來,卻在某個與朋友的對話、靈光閃現或上天垂憐之際,突然醒悟,這可是許多譯者的共同經驗。黃彥霖也提出,在翻譯《邊緣世界》時,他們也經常被一個簡單的句子困住,花上許多時間才找出謎底。

邊緣世界(科幻大師再創未來經典,《星際效應》製作人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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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世界》的前半段,主角看見一個沒有任何智慧連線的老房子,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的意思是『這個房子瀰漫著它能夠靜靜衰敗的connection』,這也是每個單字我都知道的句子,但就是想不通整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黃彥霖與白之衡討論許久,決定先擱著,回頭再來檢視。而這一擱,就擱了大半本的翻譯進度,因為在故事後面,他們才終於理解,在書中的世界裡,能夠擁有一個沒有任何智慧連線的房子,必須是極有權勢的富貴人家才辦得到的,而那樣的房子也經常被用來做些見不得光的事,connection,指的是那些足以讓他們掩蓋行徑的「人脈網絡」。

說起來,翻譯小說,有時候也是譯者的一場推理冒險。

翻譯是一個人的事,還是兩個人互相傷害比較好玩?

《神經喚術士》由歸也光獨力翻譯,而《邊緣世界》則是由早已熟識多年的兩位譯者協力,這樣的翻譯方式,會造成什麼差異呢?

歸也光說,「我是覺得兩個人翻譯難度比較高,畢竟翻譯就已經夠累了,兩個人翻譯還要花時間溝通。你們是怎麼分配的?一人一半?」

黃彥霖說,「我們是五章、五章這樣輪流翻譯。如果上下切一半,容易漏掉前面脈絡或後面的伏筆,不如一起翻,五章五章處理,一邊翻可以一邊看到另一個人前面的譯文,有什麼想法或狀況都可以立刻修正。」

黃彥霖與白之衡合譯的基礎規則是,誰先翻到新字就先決定譯法,之後再慢慢依照後面的線索討論修改與否。「比如說,在故事中對世界末日的說法是 jackpot,直翻的話就是『中大獎』,但這個詞因為在故事中頻繁使用,出現在一般口語、嚴肅場合,甚至學術脈絡,所以用『中大獎』的口語說法其實不太適當。不過一時間我們也沒想出比較好的譯法,就先放著,翻得夠多了以後,再來回頭決定這個詞要長什麼樣子,才能更符合故事的氛圍。」

一本書,原來得花這麼多心力與刁鑽的原文搏鬥才譯得出來。做為與中文譯本最親近的人,問歸也光如何用一句話概括並推薦《神經喚術士》,她竟然很歡樂地說:「這本書能讓你不用嗑藥也可以High喔!

逗得眾人盡皆噗嗤之際,腦筋動得快的黃彥霖則緊接著玩笑道:「那《邊緣世界》的強項,就是比神經喚術士好讀啊。」

大家全笑壞了,正想說:「來互相傷害啊。」開啟一輪譯者對決,木馬與獨步的編輯趕緊緩頰:「應該說,這是一本很好入門的吉布森作品啦。」

很可惜地,在最後沒能挑起吉布森譯者內戰,不過,單是看著他們眉飛色舞、雙眼放光地描述自己如何努力與那些head、connection、中大獎與海付寶進行酣戰,確實也足夠讓人打從心底覺得:能遇到這麼認真的譯者,絕對是台灣讀者之福,或許,吉布森爺爺也會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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