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並不代表東山彰良寫作時是以中文思考,事實上小說文本裡仍有許多日文所獨有的句法或是比喻,而這些日文特有的要素,即使翻成中文之後仍舊若隱若現,如我這般嫻熟日文的人便能一眼認出。中文裡有日文,日文裡有中文──這種語言的錯亂感,使得故事裡那些熟悉的臺北街市景象,一個個彷彿披上陌生的斗篷,化作某種「異域」,散發著獨特的魅力。東山彰良最新散文集題作《越境》,但我更覺得他與其說是「越」過了邊「境」,不如說是雙腳跨在邊境線兩側,或甚至是自由往來於邊境線的彼端與此端。
我與東山彰良見過一次,在2017年東京大學一場作家交流會上。那年他以《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在文壇大放異彩,連獲三獎,我則剛以《獨舞》獲群像新人獎在日本文壇出道。會後喝酒聊天,驚訝於他幽默的談吐與流利的中文,言談間流露出對小說創作的認真。
《小小的地方》收錄了6篇以西門町紋身街為舞臺的連作短篇小說,結構與故事風格頗有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意趣。敘事者為年僅9歲的少年「我」,景建武。透過年幼者的敘述,前5篇每篇都寫出了一個令讀者印象深刻的中心人物:為了活下去而在臉上刺青的貓女孩、尋找離家出走的土地公的私家偵探、一緊張竟在講臺上飆起饒舌歌的原住民教師、被父親搶走女友而頹廢暴飲暴食的男子、閱讀李昂卻無法抗拒天使寄生的女孩。第6篇則是「我」的故事,描寫年幼的敘事者對故鄉紋身街又愛又恨的複雜情感。東山彰良擅長書寫懸疑小說,從《流》和《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已可見其能力之一斑。這6篇篇幅較短,卻篇篇高潮迭起,令人讚嘆。推薦文只能寫到此處,再寫下去破了內容的梗,破壞讀者樂趣就不好了。
翻譯小說當然不得不提譯者:王蘊潔不愧是臺灣日文譯界大前輩,譯筆老練,少有臺灣出版日文翻譯小說常見的彆扭與不通順,也能進行適度的「在地化」(localization)。我一邊對照原文,一邊閱讀譯文,數次讚嘆譯者挑選譯詞的巧思,讀者大可放心閱讀。雖然我仍並不覺得譯文已臻至完美,但究其原因,部分是因為我閱讀的並非最終定稿,難免仍有錯漏,部分是同為譯者的同業相輕心態,部分則來自完美翻譯本身之不可能性──村上春樹說:「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我必須補充,翻譯亦然。
作家 李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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