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那天1900在下船時想什麼 , 是我之於這世界,還是世界之於我的兩極選擇,人只有在認知到現實的極限後,才能知道自己的無限可能,於是他轉身,自此不被人海沖散。
(為向經典片致敬,容我魂穿那時代,如同曾見證過那美好)
我想,海上不止的浪花總在講述著一粒沙一世界、一朵花一天堂的真理。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只能在極小的可能中,才能決志有最好的綻放。
我曾見過1900,在他還是海上的一個傳奇的時候。那時我跟朋友擠在平民艙裡,一心想擠到美利堅國圖個工作,日子飄飄蕩蕩,我與友人衣角都破了,也沒什麼衣服換洗。因為不是頭等艙的上等人,我們每天只能分配到冷乾掉的燕麥粥,過一天是一天。
但消息總會傳到我們這層的死老百姓耳中,聽說那些有錢人很愛聽這船上有個不世出的鋼琴天才彈琴,砸重金讓他下船到平地演奏他都不肯,你要聽他演奏,還得要到這船上來聽。
當時我跟我那窮到都發出臭味的朋友安迪感到不可思議,有人會拒絕金錢的誘惑?既然是彈鋼琴,到哪裡彈不是都一樣。「驕傲個什麼?」當時我們只有這個念頭。何況還是個一出生就被丟棄在這客輪上的棄嬰,連戶口都沒有的人。原諒我們這麼粗暴地思量一個人,因為我們從沒感受到命運對我們溫柔過。
終於有一天我們在一天雜役過後,要為那些上流人士清理大廳的垃圾,可以趁機聽一下那人的演奏,看著一圈圈的人圍著他,並不期待他有多神,心想那些人也不過圖個新鮮吧。我音樂素養不好,沒聽過幾首曲子,或許他是有些才華的,但我被吸引的不是他彈得如何,而是他那種真的很享受在彈鋼琴的樣子,好像周遭有沒人圍著他喝采都無所謂,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裡彈得很開心,而他的世界好像很大啊!當我這麼跟安迪說,他說我在說什麼瞎話。
但那鋼琴鍵是他的世界是事實,彷若與旁人都無關。「原來熱愛一件事是這樣嗎?」我幾乎有點感動了,以前的我以為人都只有幸運跟不幸運之分,我則是沒機會的那端,但原來也有人過著另外一種人生,超脫了幸不幸運。他一舉手就如花朵自開自放,只因為他深愛一件事。
鋼琴鍵是他的世界,彷若與旁人都無關。
「是不是只有有才華的人,才能這樣深愛一件事?」我嘟囔了一下,安迪提醒我:「你搞錯順序了,是只有努力過的人,才知道才華有多重要。」
總之,1900的存在重擊我心,不是因為音樂有多偉大,而是快樂變得純粹。每當多年後我再想起這人,都會讓我淚溼眼眶,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赤子心?一個我打小就被磨光的東西,在那人身上閃閃發亮。
他有幾件事,我一直記得,讓我覺得這個不算真有名字的傢伙,活得卻比我們還真實。
一般來講,人多重視自己的名字,以後成功或失敗都會讓這幾個字變得不平凡。但那些東西好像都與他無關。聽說他自小待在船上,「社會」對他來講是不成立的,我有時在想,這會不會讓他所見人與事都有如初遇的原因?他會用一種不評斷人的眼光來看你,我為他這種眼神感動過。在他的眼神中,我好像剛從我娘胎裡蹦出來,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不用是什麼的解脫感。
但有一次,他的眼神是不同的,某一天我掃地完,見他們準備要為他錄音,似乎有什麼想把他捧紅的計畫,但這些似乎也與他無關,因我發現他只留神窗外的那個有雀斑的女孩。
我順著他的角度望去,那女孩有些迷惘出神,跟我們一樣一身粗布,等著未來把她所有的不確定接走。但他看她的角度不同,當下如同是難以形容的神祗時刻經過了,他把她的神韻彈奏出來,像是讚嘆又像是傾心。那女孩最美的一刻被他記錄下來,像一棵樹欣喜於一隻鳥的歌唱,但她自己卻不知道。那時間不長,大約十分鐘,但我卻記了一輩子,如果以後有人跟我說愛情是什麼,我覺得沒有比哪一刻比那時更像愛情。
那女孩最美的一刻被他記錄下來,像一棵樹欣喜於一隻鳥的歌唱,但她自己卻不知道。
那個初來乍到的幸運,那個極有可能的錯過,那忘記周遭一切的瞬間,1900沒有任何後續動作,只為了這次的折服彈出了自己的永恆。
愛情在我們世俗觀裡有各種詮釋,但他僅僅是被它降伏就夠了。我沒碰過這樣的時刻,讓愛情像老鷹樣的一舉成擒,連自己都變得未知的時刻。
當然,後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有人要把這客輪炸掉,或許是在這新時代「浪費」是不需要理由的,我那時已經下船打工了,陸續聽到1900不肯下船的事情。
然後就聽說他跟那船離開世上,他一生都沒下過船。人們都說他奇怪,也有人目睹他一身革履,做好了準備,但下船到一半時,駐足了半刻,毅然決定回到那無人的船艙。那是他選擇一生將要怎麼過,自己又是什麼的關鍵時刻吧。
有人目睹他一身革履,做好了準備,但下船到一半時,駐足了半刻,毅然決定回到那無人的船艙
而我只記得有一天早上,大海上仍有濃霧,我當日正感嘆有掃不完的前晚狼藉,看到1900就睡在鋼琴旁邊,難得看到剛醒的他,忍不住問了:「快到岸了,你為何不跟我們下船,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他看看我,轉頭看隱約的陸地,似乎在想什麼是更好的人生。
我一直在想他準備好要下船的那一刻在想什麼,當他看到繁華的城市的第一眼又在想什麼,為何不像我們這樣欣喜,以為自此海闊天空,他這一生追求的是什麼,為何與他人反向走。
很久以後,我才聽說炸船前夕,他的好友曾去找過他,要他下船,他說:「我看這城市好像什麼都有,但是就沒有盡頭,但在琴鍵上的世界卻是無限的。」
一直到我很老時,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人生其實只有一個座標,就是人在體會到有限後,才能創造出自己的無限。但外在世界卻沒有盡頭,終歸會淪為小我浮沉。罕有人能倖免於後者,即使是天才也會被淹沒。這是我後來看到費茲傑羅的故事才想到的領悟。沒有盡頭的城市竟是原點漂浮啊。
到現在我還會聽到那時大西洋的海濤聲,與他綿延不絕的琴聲,然後會跟我孫子說:「這世界看起來很大,而你很小,但正好相反。夢想不是為旁人做,而是從夢想裡望出去,你的世界可以更大,足以贏過外在無止盡無目的的追逐,趁你還年輕也來得及時,明瞭你可以是這樣自由的。」他沒在聽,這都是後來的事了,這世界一如你我認識的大得吃人,人因此愈活愈小。
那天1900在下船時想什麼,我之於這世界,還是世界之於我?愚鈍如我,這才終於潸然淚下。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由實力派演員提姆‧羅斯主演,朱賽普‧托耐特執導,是其導演的第一部英語電影。電影是由亞歷山卓‧巴利科1994年的劇場文本《1900:獨白》所改編而成。維吉尼亞號蒸汽客輪鋼琴上的一個棄嬰,偶然被船上的礦工丹尼發現,並且當作自己的親生子撫養,那時正好是西元1900年的元旦,於是丹尼便將他取名為1900。1900長大後,演奏技藝已是名聞遐邇,但是他卻從來沒有下過船。人們勸說1900下船去開始全新的人生,但均以失敗告終,1900總回答:我不羨慕陸上的生活……。直到戰爭結束後,維吉尼亞號因年久失修即將被炸毀,而1900也與大船一同葬身大海。此片獲高評價,獲獎記錄包括義大利電影金像獎學者評審團大獎、歐洲電影獎最佳攝影、金球獎最佳電影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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