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女星王心凌上談話節目,談到小時候爸媽離婚,她跟媽媽,當然生活不易。有次跟媽媽為了搶穿一條裙子嘔氣,和好後,媽媽把那條裙子放在瓦斯爐上燒毀,說「因為這條裙子害我們吵架」。媽媽毅然決然宣示女兒比裙子重要,女兒也萬分珍惜媽媽愛的告白,兩人的親密關係就像羅曼史小說,一頁頁激烈爭執、淚水和雨過天晴,高潮迭起的循環,扣人心弦。但,誰也沒得到那條裙子。
我關心的是,那條裙子是誰的?為什麼母親想要它?為什麼女兒想要它?誰該得到那條裙子?如果在媽媽扭開瓦斯火焰前,女兒就從爐上奪下裙子,是否女兒會感覺自己背叛了媽媽,配不上這山盟海誓?如果這樣,也只好眼睜睜看著裙子燒成灰。如果同時愛媽媽又愛裙子,是否女兒就算劈腿。原本犧牲這裙子換來的平等、正義、復合,也可能是極致的掠奪,如果媽媽動手燒掉的是女兒的裙子。
吳曉樂以紀實寫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揭發當代殘酷扭曲的親子關係,下筆冷靜收斂,開闔氣象宏大。初出茅廬,已艷驚天下,掀起廣泛熱議。改編公視劇集,眾聲交譽為媲美《黑鏡》的劃時代深度之作,揚名海外。接下來的小說《上流兒童》批判階級壓力的傷害,逼得母親鋌而走險,歷險旅程再度證明作者由細處統整全局的超強實力。最新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更進一步,涉入混濁的深水、危險地帶,讓讀者陷入了上述沉思。
第一層,它勇敢批判台灣無所不在的厭女文化,以敏銳的觀察、嶄新的切入,探掘親密關係中的傷痛:母親對女兒的蕩婦羞辱、戀愛當中的月經羞恥、以愛為餌的減肥虐待、考生戀愛禁忌、離婚禁忌、妻子對混帳老公無限開原諒的聖母病等等,句句觸動廣大讀者的受害經驗,引起共鳴。
第二層,它嘗試與加害者和解共生,理解時代社會限制了長輩,同理他們別無選擇,迫於無奈。並從中找出他們值得感激、原諒的部分。
第三層,透過上述的一切,它刻畫了人們無從想像的複雜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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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知卡珊德拉(圖/wiki)
像一齣希臘詩劇,全書開頭,她談到身為天才的詛咒:她從小過於細緻敏感,能從外人眼神讀心,像女先知卡珊德拉,因為預言壞事太準而受害。密友寧可懲罰作者說真話,也不願面對真相。
作者確實細膩敏銳、才華橫溢,從媽媽要她拜佛求生男的衝突序曲,徐徐展開家族悲劇巨章。情節探出爪子攫緊了讀者的情緒,接連的驚人發展,令人愕然,喘不過氣,又追看到無法暫停。原來當初媽媽生下長女(亦即作者),奶奶不滿,施壓說因為沒生男孩而夜半驚醒、輾轉反側,要媽媽負責生(讀者知道生男生女是媽媽無法控制的,遠超出媽媽可以負責的範圍,但奶奶不知道)。媽媽深怕第二胎又生女,飽受恐懼折磨,至今心有餘悸。最後媽媽總算生下弟弟解套,但奶奶接手照顧兩姊弟,繼續重男輕女傷害作者。
上學後,作者成績太好,師長用比較來向弟弟施壓,逼得弟弟疏遠、姊姊內疚。媽媽為此刻意壓抑作者、抬舉弟弟。最後母女同意這不是重男輕女,只是媽媽設法平衡外界壓力。
在這「情有可原」框架下展開的兩難,波瀾萬丈,悲喜交織。媽媽要女兒配合犧牲遷就,總會把恐懼女兒各種遭害的幻想,編織成鮮明完整的一齣戲,傳達母親的情緒壓力,要女兒全權負責避免它發生(讀者知道有些災禍是女兒無法控制的,遠超出女兒可以負責的範圍,但母女不知道)。也就是媽媽徹底開發了女兒「同理媽媽憂慮」的想像力。女兒總虔誠以對,「跟母親比起來,我的心事算不上什麼。」
小學導師幾次寫聯絡簿說女兒忘了帶圓規什麼的,媽媽覺得「好像拐著彎兒在數落她當媽的不是」。上了高中,沉默的摩擦,累積成媽媽把放學女兒轟出家門:「妳若是『不滿意』我,妳就走。」後來,因為如果女兒出遊遇禍,圍觀人群會說媽媽「不負責任」,所以媽媽警告女兒萬勿以此「羞辱」媽媽。社會對母職的過度期待,一次次打擊媽媽的自尊時,媽媽總想像女兒打擊了她。而女兒總想像著媽媽的受傷、傷心、窒息。這種卓越出眾的同理想像力,影響女兒深巨。
一次,女兒回家趕著再出門,媽媽會問,「妳沒發現有哪兒不同嗎?」女兒半天答不出,知道媽媽難得對女兒有情緒,肯定有大事發生。媽媽嘆了一口氣:「妳沒發現嗎?」
一次,外婆失智胡言亂語,媽媽用眼神阻止女兒說破,以免外婆傷心。
在另一章談養寵物之樂時,作者也說,常把別人看作者的眼神和緘默,解讀為自己失言、有失分寸。
令人震撼、疼痛。全書開頭,作者如卡珊德拉般善於讀心,究竟是這種環境的結果,或是媽媽因為作者敏銳而習慣有她隨時提供全然的同理,已經難以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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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十二歲小學畢業就去做工養家。向外婆討一輛腳踏車,外婆沒有給她錢,但是教媽媽向工廠同事標會,果然湊到錢買了一輛腳踏車。
等到媽媽生了女兒,也採取類似的「給她魚吃,不如教她釣魚」作風。作者剛進小學認字,問媽媽,招牌上的字是什麼,媽媽就再也不回答,指了指字典讓作者自己查。
同樣地,媽媽教女兒,傷心時就去看海,想像悲傷像海浪般退去,越離越遠。如果看一個小時沒有用,就看一下午。
媽媽自豪,無論別人怎麼胡言亂語,媽媽都不會動怒、傷心。在女兒受流言傷害而沮喪萬分時,媽媽說,要是我十四歲時,像妳這麼玻璃心,早就去自殺了。然後回憶當年悲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遭遇。
小學高年級時,女兒深怕自己初經不來,憂慮自己其實是個陰陽人,終日惶惶。朋友告訴她,媽媽的初經年齡,可以預測女兒的初經年齡。於是女兒去問媽媽。媽媽回憶當年悲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遭遇,在冷藏倉庫工作,經血給凍在體內,等十六歲離開工廠才來初經。作者寫道:「彼時我過於幼稚且自憐,沒有意識到母親正藉由她的血流下的過程,含蓄地描述她其實有個發育不良的童年。」
媽媽童年時,沒有人同理她。於是媽媽試著教給女兒,自己在孤絕環境下倖存的訣竅。其實受虐兒童適應孤絕,出乎意外地簡單,反正你不是死了,就是活著。說穿了根本沒有什麼適應可言,只是被動適應活著這件怪事罷了。女兒需要的,卻是親密和被同理。等到成年以後,要適應親密,非常困難,遠比忍住眼淚困難。
作者母女是親密無間、互相支持的完美夥伴。然而,在作者的長輩設法離婚擺脫混帳老公的困難過程中,家族沒半個人支持她。假設同樣地,在媽媽的婚姻與家庭當中,沒有人同理她,那麼這全部的重責大任便歸於作者,一直到今天。這本書高度反省,伸展了溫柔寬諒能伸展的最大幅寬,給每個椎心之痛,準備了安慰人心的結尾,像是為路上每顆絆倒作者受傷流血的石頭,都戴上了針織的毛海條紋小帽、圍巾,保護它們不挨風受凍、傷心難過。並且以這樣謙卑慈愛的眼光注視,描述它們:「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期待下半生能夠去爭取不必喜歡它們的自由。壯哉斯言,這本書說出了我們每個人在失敗中不放棄的奮戰。
但我還是希望,當時周圍至少有一個成年人接下同理媽媽的工作。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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