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竹千佐子的《我啊,走自己的路》給了我一次難忘的閱讀經驗。整本小說結構完整,五個章節各有側重,但它又連成一體。初讀的時候,好像童年時期,跟隨祖母拜訪她的年邁姊妹,張大眼睛看著她家的大大小小;或者穿梭在曾祖母的房間,步伐先是小心翼翼,但又捺不住探索的心緒。
閱讀桃子阿嬤的故事,張大雙眼充滿好奇,我們走進桃子的故事,仔細指認她的家屋空間,並且跟著作者佈下的敘事零件,想像她的生活動線。初讀的樂趣就在此處,我們像是正在看著桃子阿嬤過日子──她上醫院,去墓園,種種的出入與起居,竟也讓人不小心太入戲,而擔心起了這樣是否安全呢?我們已然不僅通過作者描述,理解桃子阿嬤的日常,而是讀著讀著,忍不住反身的想:她這樣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不過這部作品的趣味性更在於桃子又不僅只是一個人。小說的敘事聲腔相當豐富。我們可以發現桃子阿嬤的小劇場特別多,高齡與獨居的生命狀態,提供她個人一個特殊的時空感知,導引作者在寫法上使用大量的「獨語」,因此我們得以看見灑落在文本之間的自問自答、喃喃自語等修辭模式,也就是有無數的桃子們不時會跳出來補述和插話,東一句西一句,增加了敘事的層次與分析的厚度。實則這個獨語的形式,無疑是成就本書文體最為亮眼之所在,它尚且不說教不講理,畢竟時常會有另外一個聲道跳出來發表意見。我覺得這是一本適合重讀的書。
而就在初讀與再讀的過程,我們就被作者帶進了這個雋永且動人的故事之中,並在作者的精細描述之下,發現細節中其實還有細節,或者說,這是一本細節構成之書,而細節的成立與察覺,正是桃子晚年生活的具體反射,桃子的分分秒秒,都活得相當深刻。只是作者並非採取全盤托出的方法,而是隨著生命遊走之動線,讓細節自動浮現,也自動退場。它讓我想到小說人物的書寫設計,是否往往就得以決定一篇作品的布局結構。意即,我們無意藉由作者描寫《我啊,走自己的路》去照見桃子自傳的完整性,但沒寫出來的,彷彿你我多少了然明白,或者你也無意多加探問,這是桃子更加隱密的私人的事,比如那些關於子女互動的篇幅。所以閱讀全書更像是在靜靜的聽,放心的聽年邁的桃子阿嬤說話,聽這個桃子阿嬤,跟那個桃子阿嬤對話,以她們的腔調她們的語法。
文本便曾寫到:「桃子總覺得內心深處有個不明而未知的自己,在桃子不知道的地方不斷思考,然後忽然浮上來,沒頭沒腦地搬出大道理,說完後又消失無蹤。她非常仰賴這樣的聲音。『發自內心的各種聲音,才是我的摯友,我的同胞啊。』」或許也正是獨語的大量使用,所謂內心深處的聲音,世界彷彿跟著安靜下來,共同凝神屏氣。它讓我想起童年時期陪伴曾祖母的日子,或者陪同祖母前往菜場、車站、診所的路途中,許多時候我們是無話可說的,但也什麼都說了。
若竹千佐子63歲時才以本書出道,是目前最年長的文學新人。(圖片來源 / 河出書房)
除此之外,這本小說還有幾個部分讓人沉思再三。比如作者描寫身體衰老的各種變化、記錄生命科學知識的小筆記本、桃子與祖母的相處點滴,以及對於亡夫的思念。其中桃子發現女兒業已老去,這個視角讓人心驚,我們與其說被拉進一個涉及老年書寫或者母女關係的情節,還不如說我們參與,並且見證時間的流失、見證母女兩人之間的問題同時一起老去,而小說線性推進的形式,本身自然也是時間流失的一個過程,形式與內容相當一致;又如桃子掃墓一節,沿路所見,時間彷彿匯流來到她的眼前,最後無數個桃子集體湧現在墓園的對話,那場面很經典,讀來也十分哀傷:
桃子傾聽著傾瀉而出的心聲,笑逐顏開。她笑著,又踏出下一步。
有好多個桃子。
許多桃子連袂前行。
桃子搭著桃子的肩、拉她的手、推她的背;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一路上好不熱鬧。
走完這段漫長的斜坡,就快到丈夫的墓了。
到了墓園,桃子並沒有合掌祭拜。她只是倚著墓碑,跟墳墓一起眺望天空而已。桃子們各自找地方休息……
《我啊,走自己的路》是一本相當適合重讀的書。我想到重讀本身就是一種時間的技術。過去的閱讀覆蓋當下的閱讀,我們出入文本內外,最後究竟走到什麼境地,又接收到了什麼訊息呢?書名是耐人尋味的,這條自己的路究竟指涉為何?我想那不單是桃子阿嬤的掃墓之路,或者日復一日的生活動線。更是屬於生存的,也是屬於故事的一條活生生的──活路。
作者簡介
1987年生,臺南人,臺大臺文所碩士班畢業,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人,目前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為臺灣文學、文學寫作與教育。
曾獲「2010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2013臺灣文學年鑑焦點人物」;入圍2011、2014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部分作品譯有英、日、法文版本。
著有《花甲男孩》、《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共二冊)、《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故事書:福地福人居》、《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編有《那朵迷路的雲:李渝文集》(與梅家玲、鍾秩維合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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