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古典音樂烤焦了
【週一|古典樂考焦了】焦元溥:為何我們聽經典
作者:焦元溥 / 2012-04-09 瀏覽次數(16417)
歡樂的時光(?)總是咻一下地就過去了。和OKAPI約定的十三篇專欄,要在今天畫下句點。在這最後一篇文章中,我想談談之前的十二篇,究竟寫的是什麼。
原本OKAPI的邀稿題目是談「電影中的古典音樂」。這個題目可以寫得很難,也可以寫得很淺。本人個性古怪,淺的東西我不願意寫,但要把這個題目寫到合乎我的理想(從法國小說家把歌劇場景寫進作品的文學傳統開始討論),筆者目前也還沒有如此修為。最後不知怎麼回事,一時鬼迷心竅,改成「流行文化中的古典音樂」,一個實質上並沒有簡單到哪裡去的題目,結果就是害人害己,寫得辛苦非常。
既然才疏學淺,只好轉移焦點,以免被讀者輕易看破手腳:這十三篇文章,單數篇是正經(?)小文,雙數篇則是兩個虛構人物的互動對話,並穿插阿貓阿狗各一,組織成一個味如嚼蠟的故事。但無論再怎麼嘻嘻哈哈,主題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所謂的「古典音樂」,並不是放在博物館的骨董,或是已死亡的藝術。「流行文化中的古典音樂」這個題目,討論的其實不是流行文化如何「運用」古典素材——當然不是,因為古典音樂從未離開,創作也仍然繼續。同樣的手法,類似的想像,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只是每個時代有自己的語言和方式。
若把目光限縮在二十世紀古典音樂史,情況則更為清楚。比方說史特拉汶斯基寫了三十年的「新古典主義」作品,而他的「新古典」和荀貝格所主張的「十二音列」,當時被世人認為幾乎就是未來音樂發展的兩大道路。他們各有信眾,孰優孰劣大家也爭論不休。但就在荀貝格過世之後,身為「新古典」掌門人的史特拉汶斯基,竟然學習「十二音」技法,開始寫作序列作品。這一寫竟又寫了十五年,讓音樂界跌破眼鏡。雖然以史特拉汶斯基的個性來看,這人活到老學到老,晚年遊戲人間又有何不可?可是如果我們回到創作本身,那麼「十二音」和「新古典」,本質其實沒有不同。
之前專欄中提過,荀貝格曾在演講中「強調」,他不是「發明」十二音列作曲法,而是「發現」。不只他自己這樣說,連作曲家巴爾托克(Béla Bartók,1881-1945)討論荀貝格和史特拉汶斯基,被認為是「前進」、「創新」、甚至「革命性」的作曲家時,也說「從他們作品看來,既沒有對先前方法的突變,也幾乎沒有廢除前人用過的任何一種方法。」可見,「世界上是沒有什麼絕對新的東西可被發明;那些看起來最特別的主意,其實都必有前身可循。」巴爾托克這段話絕非貶抑,因為他自己也是精研傳統的作曲大師,作品也受「新古典主義」影響。但無論他們的技法有多「舊」,巴爾托克、荀貝格和史特拉汶斯基所寫出的作品卻是絕對的「新」。即使元素或技法是舊的,甚至構想題材也是舊的,他們都能在舊素材或技巧上發展出自己的作品,提出原創性的成果。這也就是為何蕭邦作品中處處可見巴洛克筆法與巴赫身影,他卻能是貝多芬和華格納之間,最具革命性的作曲家;當世人普遍認為布拉姆斯是「集傳統之大成」的保守分子,荀貝格卻能看出這位前輩的開創,甚至為文討論布拉姆斯的「激進」。即使聽來南轅北轍,你若審視布拉姆斯晚期和荀貝格的鋼琴作品,就可看出兩人之間的傳承軌跡。
創作者如此,欣賞者亦然。因為咀嚼傳統,我們更能看出經典的意義,經典也會隨著時間而愈來愈豐富。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裡說:
「當我閱讀《奧德賽》時,我是在讀荷馬的作品,不過我無法忘記尤里西斯的冒險在各個世紀中所代表的意義,我也會不禁思索,這些意義究竟暗含在原本的文本中,或者是後人添加、變形或加以擴充而成的。[…]閱讀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惡魔》時,我也會不禁思索,這些書中的人物如何繼續化身轉世,直到我們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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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第三樂章
此曲素材來自馬勒在《少年魔號》中所寫的諷刺歌《安東尼對魚群傳教》
但貝里歐(Luciano Berio,1925-2003)在他的《小交響曲》第三樂章,也以馬勒《復活》第三樂章為本,拼貼大量其他作曲家創作,成為獨特新作。如何看經典以及如何「用經典」,貝里歐給了經典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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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並不是媚俗地說,流行文化和古典音樂完全相同。一如卡爾維諾的文章主題,他探討的是經典作品(也為經典下定義)。這是篇精彩文章,希望大家都有機會閱讀。但在此我想特別提出的,是文章結語卡爾維諾所持的觀點——我真的必須又再重寫一遍,這樣人們就不會相信經典之所以必讀,是因為它們有某種用處。我唯一能夠替經典提出的辯護是,閱讀經典總是比不讀好。
雖然我現在做的所有事情(廣播、演講、寫作)都和古典音樂有關,我也真心認為古典音樂是門精彩豐富的藝術,但除非是我認識的朋友,我也熟悉他們的個性,不然我從來不開建議曲單,甚至也不「推銷」古典音樂。
我覺得對某一類藝術的興趣或喜好,有點像喀爾文的「預選論」,一切都註定好了。會喜歡就是會喜歡,不喜歡就是不會喜歡,能改變的相當有限(比方說法國紅酒對我而言,怎麼聞,感覺都像是不同酸味與色澤的貓尿;香檳,則是加了氣泡的醋,怎麼喝都一樣)。我能做的(也願意做的),只是把音樂介紹給那些天生有這個性會喜歡,只是還沒接觸到的人。
古典音樂無論有多精采,都得由你自己去聽。
但無論如何,我仍然相信人會喜愛藝術,而且必會喜愛一種藝術——對音樂沒興趣,或許你喜歡讀詩歌與小說?舞蹈、劇場、電影、繪畫……太多太多藝術可供你我選擇,而我希望OKAPI的讀者,都能盡早找到自己喜愛的藝術。藝術「有用」嗎?我不會這樣說。但喜愛藝術,總比不喜愛藝術好。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蔣為文在那躺。這世間的荒唐,每每超乎你我的想像。但請相信,正是在那些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刻,我們會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舒伯特。不見得能提供安慰,也沒辦法替你保險理賠,但有藝術陪伴,總比沒有來得好。
在專欄最後的最後,如果還有什麼最後的話想說,我想「流行文化中的古典音樂」這個題目還有一個隱藏視角,那也是卡爾維諾所提到的,就是欣賞經典,我們必須知道自己所處的時代為何:
我們總是必須將自己置身於當代的背景中,才能向前或向後看。為了閱讀經典,我們必須確定自己是從何處閱讀它們[…]因此我們可以說,能夠從閱讀經典中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是有技巧地輪流閱讀經典與適量當代資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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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聽法國作曲家普朗克(Francis Poulenc,1899-1963)的《田園協奏曲》(Concert Champêtre)第三樂章。作曲家巧妙地融合巴洛克和現代,各種曲風得心應手,卻又轉換地天衣無縫,回顧過去,也展現作曲家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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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也不知從何開始,「古典音樂」在台灣常被貼上標籤,還莫名其妙地染上「階級意識」,最後就是被當作一門彷彿漂浮在真空中的藝術,和現實沒有關係。這個專欄希望以各種例子證明這並非事實,接下來也希望讀者能活用知識而不被知識所侑,從作品交叉比對中得到屬於自己的心得。不只欣賞昔日經典,也請不要忽略當代創作。然而卡爾維諾畢竟是思考縝密的大師,他在當代資料前加了「適當」二字。但什麼才是「適當」?我想一如前述,答案將因人而異。而越早探索,你會越早得到答案。
祝福大家在音樂、文學,或任何一門你所喜愛的藝術中,找到自己的方向與快樂。
我們後會有期,珍重再見!
「等等。」
「等什麼?」
「你還在裝!」
「?」
「專欄寫完了,雙數篇對話結束了,那、那我們呢?」
「你不是已經說了。」
「我說了什麼。」
「你說了『我們』。」
「喔。」
「今天下班後一起去吃牛排如何?」
「好呀,去哪裡呢?」
「你知道有家叫做『洋蔥』的餐廳嗎……」
焦元溥
不務正業但也不誤正業的國際關係碩士,現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著有《遊藝黑白》《聽見蕭邦》《樂來樂想》等八本專書。你可在《典藏投資》、《南方周末報》、聯晚「樂聞樂思」和中時「唱遊課」讀到他的文章,以及在台中古典音樂台FM97.7和Taipei Bravo FM91.3都會生活台「焦點音樂」、「遊藝黑白」、「NSO Live雲端音樂廳」三個節目聽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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