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飯食畢、聊天話題耗盡,該怎麼熬過春節的漫漫社交?有不少人會選擇桌遊,透過一家老小玩樂,既殺時間,又促進情誼。可我看看自己手邊的《臺北大空襲》,內心卻有幾分遲疑,這會不會太過肅殺?姑且不論逃過空襲的沉重背景,光是吃著腐敗食物維生,必要時還得犧牲自家的小黑跟桃子,飢餓到拿自家小狗小貓果腹,還沒撐到戰爭結束,親戚家小孩已經留下童年陰影了吧?
話雖如此,可當我想到自己的童年讀物也包含《不殺豬的一天》,又覺得不必那麼擔憂。
《不殺豬的一天》,原名A Day No Pigs Would Die,出版於1972年,是作者羅伯特.牛頓.帕克(Robert Newton Peck)的半自傳小說。帕克從11歲就體悟到,在農場生活固有血淋淋之處,卻也蘊含著一股獨特的靜謐美感,他試著將寫作記錄,直到他44歲才實踐。《不殺豬的一天》作為他第一本小說,既是經典的青少年小說,卻也屢屢受到各種審查及抨擊,但這也難怪,畢竟這本小說真的太殘酷了。
殘酷?不是嗎?小說開頭,逃學的羅勃撞上了鄰居的母牛生產,被迫獨力接生,其中沒有美、沒有神聖、只有一位12歲男孩狼狽地脫下褲子,充當繩索,一端綁在樹上,一端套到小牛身上,死命驅趕母牛前奔,希望靠著拉力讓小牛脫離母體。
男孩被咬、挨痛,而小牛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生死不明,這不是你預期青少年讀物應有的誕生描寫。不過,羅勃拚命接生的努力有了代價,鄰居送了一隻豬做為謝禮,男孩興奮不已。他們家是震教徒,父母勤儉、虔誠,遵守種種戒律,目不識丁,沒有投票權,卻過著踏實滿足的日子。在家境拮据、教義視奢侈品為邪惡的狀況下,這頭名為粉粉的小豬,是羅勃首次想要且擁有的東西,第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存在,牠是寵物,亦是家畜,牠會生一窩小豬,讓農場更為興旺。
粉粉越長越大,男孩與牠的感情越來越深,他甚至送牠去陸斯蘭賽會,跟著其他豬隻進行評比,可當羅勃把象徵勝利的藍絲帶釘在床頭,爸爸卻皺起眉頭──粉粉發育得太慢了。牠早該發情,如今卻毫無跡象。為了讓粉粉「成豬」,他們弄來了鄰居家的種豬大力士,大力士壓制粉粉,粉粉像被人割斷喉嚨般嚎叫,屁股磨傷,可即使如此,牠依然沒有發情,沒有懷孕,牠沒辦法生小豬,且牠吃得太多了,他們已經沒辦法把牠當寵物養,加上農場收成不佳,經濟黯淡,必須做個決斷才行。
在陰暗的冬天清早,羅勃跟爸爸忙完雜活後,一切準備俱全──等著,等著我聽我終歸要聽的聲音。那是一種沉重的撞擊聲,只有在鐵棍敲碎豬的頭蓋骨才聽得到聲音──男孩目睹父親熟練地放血、取內臟、燙過、刮毛、去油垢,再鋸成兩半。轉眼中,那一頭總跟他身後的可愛胖豬,那個他唯一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化為血泊中的肉塊。
沒有辦法生育、為農場帶來收益的粉粉,最後被作為經濟肉品屠宰。(示意圖,非當事豬。Photo by Adrian Infernus on Unsplash)
男孩成為大人──當一個大人就得這樣,孩子,你得做你必須做的事──但殘酷的故事還沒結束,在隔年五月,羅勃13歲時,父親終於熬不過肺病,他繼承農場,主持葬禮,處理完大小事,走到新墳與父親晚安。那是不殺豬的一天,因為農夫兼屠夫的父親已過世。
《不殺豬的一天》之所以備受抨擊,原因不難想見,此書罕有青少年讀物的種種設限,寫起殺豬程序毫不掩飾(奇妙的是,那樣的俐落竟有著說不出的冷酷美感),而大力士強上粉粉的過程,猶如豬界強暴,父親跟鄰居的笑談──下一次,牠會歡迎大力士來,甚至想衝破鐵絲網跟牠在一起──更是惹議(試將粉粉代換成人類女性,簡直在說被性侵後,女方反而欲仙欲死、對性飢渴)。可小說重點並非如此,其獨特之處,在於勾勒出「那個年代」的故事,那個年代,是二十世紀初期,孩子於年少就必須承擔養家責任,早早就得面對犧牲顧全。同樣收錄於漢聲文庫的《大森林的小木屋》系列,主角羅蘭首度離家在外,過著寄宿教書的日子,也不過15、16歲。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去要求孩子一夕蛻變成大人,在那年代似乎是誰也不覺得有問題的日常景況,然而,這也非遙不可及,至少,我讀荒川弘《銀之匙》時,就感受到較為溫和,卻也同等的殘酷。
《銀之匙》這部以農業學校為背景的漫畫,描繪了受夠成績壓力,一心想逃離家庭的八軒勇吾,來到北海道大蝦夷農業學校。荒川弘以幽默樸實的手法,細細描繪作為外來者,八軒到農業高校的種種文化震撼。小則如雞蛋是從肛門腔排出,大則如「努力是沒有意義的,一切都取決於成績」的鐵則竟無所不在。賽馬引退後成為食用肉品,產卵率太低的母雞被屠宰,乳牛一旦受傷或狀態不佳,就會立即處分。「真冷血呀。」同學立刻駁回:「你說什麼啊?農業可不是慈善事業。」
農業由淘汰構成,淘汰的不只是作物、動物,還有人。漫畫最為衝擊的發展,莫過於八軒的摯友駒場一郎被迫退學一事。這名看似腦袋由肌肉構成,被視為學校棒球之星的同學,在爽朗強壯的外表下,有著不為人知的壓力──家裡牧場瀕臨破產。他本想透過職棒之路,努力翻身,帶領家庭脫貧。可是球隊沒有力挺到甲子園,而他沒有隔年再來的機會了,好友御影家作為保證方,倘若一再拖延,也會牽連到他們。漫畫家將此事一再隱瞞、延宕,直到駒場默默退學,牧場申請破產,才讓現實的殘酷壓了上來,衝擊性更為強烈。
《銀之匙》並不止步於揭露農業社會的淘汰現象,那著眼點太小,荒川弘更重視的是:八軒如何面對?所以,明知心愛小豬肉丼遲早要被宰殺,他反拜託老師讓他照顧到最後,掏出打工錢買下豬丼變成的肉,觀看屠宰過程影片,參與製作培根。在同儕眼中,八軒是「無法拒絕的男人」、「麻煩的傢伙」,他總是挑起不必要的負擔,擺脫不了感性處事,明明只要輕鬆看開,自然順應,他卻偏偏選擇一再煩惱,但這真的是壞事?如同校長所言:
無路可逃的經濟動物跟你們是不一樣的,所以為了生存而逃避其實是一件好事。……只有不對逃避這種行為感到內疚,並將它轉換成正面的力量,才算是逃避得很值得。
正因無法坐視不管,表面是遜咖、逃到農校的八軒,卻漸漸累積人望。他沒辦法接受駒場獨自退學離去,所以協助他清理家業;沒辦法接受好友(兼兩情相悅的)御影亞紀順應家人期待,逼迫自己接受繼承人之路,所以支持她追逐夢想,更擔起對方的升學責任。他甚至敢跟父親(壓力源)正面對決,直接質問:「我連經濟動物都不如嗎?」然他真正要說的是:「曾經失敗過的人就不能做任何事嗎?一次的失敗就代表完全失敗嗎?」
沒辦法接受駒場獨自退學離去,八軒決定協助駒場清理家業。(圖/翻拍自《銀之匙》)
面對父親,八軒提出「曾經失敗過的人就不能做任何事嗎?一次的失敗就代表完全失敗嗎?」的質疑。(圖/翻拍自《銀之匙》)
在高三的升學之路上,善於念書的八軒,反而放棄大學應考,選擇創業。理念起初模糊,屢屢遭出資人(父親)及審查員(同學多摩子)批評空洞,卻也漸漸摸索出一條堪以實踐的道路。他渴望打造容身之所,令多元人才的同學在不犧牲自己獨特性的狀況下圓夢,渴望打造令失敗者(無論人或家畜)都能找到附加價值的地方。漫畫家以學校、以同儕、以家庭作為後盾,支持其圓夢,即使那是條沒人走過的路。
就如同漫畫第一集,獸醫所說的話:「我認為不論是什麼事,不論是否能實現,只要懷抱夢想,就等於已經下定決心要對抗現實了。」
兩部作品,顯現全然不同的成長路徑。《不殺豬的一天》各章節隨意、散漫,勾勒出羅勃12歲生活的種種瑣事,最終急轉直下,以簡潔肅穆的兩次死別,在腥味與不合身的喪禮長褲下,完成了少年的成人式。《銀之匙》則透過迷茫學子的協力摸索下,努力闖出一條未知的新路。它們都在不同層面,流露出不同的殘酷,但這是應該的,畢竟,要生存下去,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銀之匙》系列(陸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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