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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專欄|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所謂瘋魔,只想比他人更圖個乾淨──《霸王別姬》的程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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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啊!我沒有什麼本錢跟你齜牙裂嘴的搏鬥,
但我仍有一支筆來當小刀,以為陰暗可以被我劃出一道一道縫隙來。讓那裡透出來稀微的光,能刺眼出我久違的眼淚。
一起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吧!
它被我們搞壞了,但我們仍有傾斜看它的角度,一眼認出它曾經的美好,於是抱得滿懷,即使即將失去。
這就是電影存在的理由,紀念我們所有可能失去的美好,還有我們曾經被拍下的純真。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還沒成「蝶衣」的小豆子剛出場時,臉上圍著一條髒布,只剩眼神清透,如此乾淨地來,也如此渴望能乾淨地走。這哪是瘋魔呢?向來能成活兒的,都是人在這濁世裡想求個乾淨罷了。

對於小豆子這種孩子來講,誰管你長大了沒,只要你身子骨像個大人了,就有人看著馬匹似的看你的毛色與骨相,估算著你每寸筋肉值多少,準備帶到市場去吧,那裡多的是生殺血氣、要不冰天雪地的無邊勞動。若有點不從,狠狠凍著你一次就好了,凍得你屁股生瘡、四肢沒了知覺,自然就肯勞動了,比個大人還勤快。

霸王別姬(全新版)

《霸王別姬》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已絕版)

那裡沒有老老小小,只有非生即死。

所以他們叫小石頭跟小豆子,沒能有個正經名字,就像有人叫鐵頭、有人就喚癩子,名字一正經了,你就熬不過賤命,那裡吃不飽的父母不過存著這心思。母親奶水不夠,孩子能站了就得自己跑。

但蝶衣不同,蝶衣是能憔悴的悲劇,別人愈是鄙賤與踩踏他,他愈是有股頑強的高艷,像是掉在泥堆裡的枝頭花,誰也沒比他更接近過天空。

這個京劇名角跟他的死敵滿花樓頭牌妓女菊仙是不同的,菊仙俗得坦然,往死紅去的艷法,如同人們過年的滿街紅紙,何止接地氣,她的生命力是北方的,滿屋人飽生嗝氣地窩在炕上,最底層打定的賴活。蝶衣則注定自己獨舞,一生孤獨,因為他詮釋的是美,是塵世裡的誰都承擔不起的孤絕。

楚霸王的四面楚歌,何不是成全了虞姬不甘鄙俗的求仁得仁。

成為蝶衣的小豆子在這電影的出場,就是個北方鎮上吃喝營生的街市,在個灰撲撲的街上,滿街襤褸人,大熱鍋裡烹著粗食,人們垂涎著不只是食物還有女人,所有能暖身子的都吐著氣地想要。他母親還餘韻猶存地抱著他匆忙走過,被過往的恩客叫住,想趁機抱個滿懷,身心都餓,這街市。他母親急忙掙脫,脂粉蓋不過去經年的疲倦,看著戲班子在街上的戲,母子兩人望著出神,也非表演得精彩,是股求生的慾望,看到了下餐飯、下個落腳地,這母親除活著已經沒別的心思。

你可以感覺到這地方人如走獸,人被馴化得求生法都是野蠻的,那母親一把拉下小豆子臉上的破布,竟是個不適合那裡的靈秀五官,你很快地意會到他的美貌,是為讓人見證這世間的殘酷,只能是「程蝶衣」,那裡不該有的一縷魂魄。

小豆子的美貌,是為讓人見證這世間的殘酷。


小石頭注定跟他不同,小石頭不用承受小豆子天生美貌的災難。小豆子的存在就是一場謫仙記,愈乾淨的愈容易惹髒,在舞台上瘋掉是條出路,因為在台下的他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虞姬刀口劃下尚且又復活,真實的小豆子則是死不完的人生。

於是陪他演了大半生戲的「楚霸王」段小樓,最後在蝶衣自刎時,他喊了一聲他的原名:「小豆子」,還給了他能做回自己的自由,釋放了這惡水中赤條條的靈魂。

電影前半段,人們都以為程蝶衣是假戲與現實不分,愛上他師兄,不願下戲地想與師兄演一輩子的「霸王別姬」,殊不知這份對師兄的愛固然是真的,但也交雜了對戲對角色的移情,那身虞姬裝是他對自我的另個認同。

在每次楚霸王身陷絕境時,虞姬可以求個俐落的消失,那自刎像個圖乾淨的儀式,一次又一次地爽快殺掉他滿身與滿心的凌遲,前生被折辱的、第一次登台後就被張公公強暴、被當成寶物被有權者玩賞。隨著改朝換代的轉變,「程蝶衣」都是困在蜘蛛網上,等被當權者擄獲;生死難全的蝴蝶。他在舞台上的美與仙,都讓當權者想摘掉他的一雙翅膀。

程蝶衣(右)是生死難全的蝴蝶。他在舞台上的美與仙,都讓當權者想摘掉他的一雙翅膀。


這是美的羅網,當權者素來最大的慾望就是將天成的美當作俗物收在櫃中、丟置香囊裡,彷彿它真有價錢。程蝶衣的命運就是被釘在牆上的蝶,袁四爺收藏似的玩賞他,是場死亡的預設。當他母親把他臉上破布一掀時,寶物注定蒙塵的命運。

但段小樓不一樣,他不需要在舞台上一次次的死亡淨化,他下了台就只是圖個「活著」,那種打盹的日常、可以糊塗一生的好命,這是他前半生沒安穩睡過、沒真能吃好吃暖的補償,儘管菊仙為贖身押著他走,但菊仙那股務實氣,那像姊姊如奶娘又幾分似娘親的存在,是座山,有撲天蓋地的強盛,他要的是這樣的暖宿。

以至於不要說是情愛,連蝶衣那些綿密的心思,那高嶺花般的脆弱都不是身為好友的他能承受的,他何嘗不知蝶衣的美讓他屢遭凌辱,也知道蝶衣為了救他去為日本軍官唱堂戲,但蝶衣的垂死掙扎,像聽到蝴蝶被補的振翅聲,誰能承受?

菊仙那股務實氣,有撲天蓋地的強盛,才是段小樓要的暖宿。


小豆子剛到戲班時不哭不叫,除了手指被砍時,其餘時候哭都不哭一聲。一雙世故的眼,像在母親的娼寮裡早見了滄桑,他被教育成一個本能求生的小獸。只有在師兄小石頭與小癩子出現後,他才有了滾燙到發熱的情感,沒被愛過,也沒敢被誰疼愛,他的世界就這麼小。戲班子的日子苦,但卻是他最不孤單的時候,幾個人生死與共,師兄弟頂著對方受打,一群不重用就會被拋棄的孩子,經歷了他們一生中最真情真意的時刻。

小癩子死前吃了滿嘴的冰糖葫蘆,不哭不鬧地上吊了,那裡沒有誰的死是可惜的,即使他們都還沒長大。

出了戲班子,沒有階級保護的戲子還是苦的,只是有飯吃了,有人拱了,但階級上仍是下九流,不斷承受各種勢力的剝削,諷刺的是當文革時,所謂無產階級批鬥的竟也有被壓榨的他們,他們前半生如此盡力地苟活著,即使換得了「段小樓」與「程蝶衣」的響亮名聲,但仍逃不過「小石頭」與「小豆子」的命運。

看得最清楚的是他們的師父,在他們疏遠彼此時,仍然將他們的頭壓向彼此,藉此提醒他們即便是名角,仍是他人眼中的下九流,唯有彼此才能依靠。他的一句「只有自己才能成全自己」,亦是這群顛沛人唯一的指望,即便是謊言、是自己編造的故事,都要將它演到落幕,把假的演成活的,把能指望的在台上求實現。

畢竟,誰能說誰的人生真假如何,凡把它演到盡,就是真的,就是那場蝶衣演貴妃醉酒時的那場旋舞,至於瘋不瘋魔,成不成活,有時只是知道對自己而言,活得真實只有這個選擇,無論是別人認為的台上台下。

誰能說誰的人生真假如何,凡把它演到盡,就是真的。


這電影裡的人,誰不是瘋魔的?菊仙把平凡奢來一樣的過,心裡鬧飢荒的不踏實,她何嘗不是跟蝶衣一樣,被張公公糟蹋過初夜後,彼此四分五裂的映照著對方?小石頭昧於現實,面對日軍的調侃,與當權者的應酬,他都如同生活失能者害怕著,不僅不是他演的楚霸王,他是個離開戲班就嚇壞的大人。而蝶衣在台上的美,則是他前半生所有殘破不堪的,成就了每個女主角決絕的悲劇,悲劇洗滌了他自棄的汙穢感。

他死後,你會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小豆子被他母親抱到街市,人聲雜錯,看起來是個下過霜的早晨吧,四周髒亂地蒸騰著白煙,那女的一嘴艷紅,早已無神無魄,四周都在兜售著人。小豆子臉上只圍著一條髒布,只剩眼神清透,如此乾淨地來,也如此渴望能乾淨地走。這哪是瘋魔呢?向來能成活兒,都是人只想求個乾淨罷了。



《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由陳凱歌執導,張國榮、張豐毅、鞏俐主演的電影。敘述伶人程蝶衣對國粹藝術的執著,進而投影出歷史與文化在大時代的演變下,造成的激盪與人生。影片蘊含深厚的文化內涵,氣勢恢宏,情節細膩深遠。本片獲得第46屆法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成為第一部也是迄今唯一獲得此獎項的華語電影,此外,該片還榮獲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及第66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提名,並於2015年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百大不朽電影」之一。電影中張國榮的演出將程蝶衣的悲劇昇華,至今無人能取代他風華絕代的演出。2018年,本片逢上映25週年紀念,以數位修復版本於台灣重新上映。


作者簡介

階級病院(限量題字親簽珍藏版)

階級病院(限量題字親簽珍藏版)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和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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