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紙動物園》有兩種打開方式——如果素來是科幻讀者，建議依照編排順序由第一篇〈書的形狀〉啓讀。若平日並非科幻讀者，可以從與書同名的〈摺紙動物園〉展開。〈書的形狀〉能夠調頻作者想像的精巧細緻，〈摺紙動物園〉則能為你先連線反思的真誠與情感深度。
摺紙動物園
「你感覺到了嗎？」她問。
我打了個冷顫，我知道她的意思。古老的法術回來了，但變得不同了
——不再是毛皮和血肉之軀，而是金屬和火。─〈狩獵順利〉
我們早已習慣各種短小輕快的移動選擇：一張機票，讓你迅速到達異國現場，在工作間隙享受幾天假期。家長為孩子們所準備，半年、一年的遊學體驗。甚至追蹤一個海外留學youtuber，也能讓你嚐一口異國生活新鮮事。到不同地方生活，比起過去更接近口味切換，或者是經驗加分。但對於另一群人來說，跨越文化的歷程，仍然可能並非出自選擇。
傳聲者，俯臥在板塊邊緣
這群人成長在不同文化價值的脈絡之間，持續尋找自己的位置，但卻怎麼樣都不舒服、始終無法完全屬於，常常感覺自己是那房間中，唯一被搖醒的人。即使不論外表與周遭多數人是否相似，他們的內在，就像生長於地震帶的我們。當你生在距離板塊邊緣遙遠的內陸國家，板塊是如此巨大，並不容易感受到地球上的板塊，其實是會運動的。但身處地震帶，你將時常因為有感的正常能量釋放，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腳下兩個巨大的板塊，正在相互摩擦。移民第二代寫作者，就像一群特別敏感的人，俯臥在地震頻繁的土地上，為我們傳聲板塊擠壓的各種強度音頻。因為知覺敏銳，他們不只有感，還可能異常疼痛。
孤獨深處
三體
新經典出版的《摺紙動物園》封面，作者名字首先印著劉宇昆，然後才是Ken Liu——然而他其實是只以英文寫作的美國作者。這是劉宇昆被譯為繁體中文的第一本書，但在英美科幻圈之中，他的名字早已經為人熟知——除了自身多種創作屢獲星雲獎、雨果獎、軌跡獎等奇科幻小說重要獎項，他同時也是將中國科幻小說引介進英語市場的關鍵人物——劉慈欣《三體》系列、郝景芳〈北京摺疊〉（收錄在《孤獨深處》一書），都是由他翻譯成英文版後，獲得雨果獎肯定，讓中國科幻的蓬勃活力，在國際文壇討論度高升。
《摺紙動物園》所選錄的不僅有得獎傑作，也是劉宇昆發表作品16年來，格外喜愛的故事。這十五則短篇小說風格多變、層次豐富——簡單的科幻分類，絕對不是它們完整的定義。這裡的每一個故事，科幻濃度深淺不一，濃厚的如〈波〉，講述一群在太空航行的最後人類，掙扎著該不該選擇最新科技，讓自己長生不死；淺的則如與書同名的〈摺紙動物園〉，僅帶有一抹淡淡、但卻關鍵的玄幻元素。無論科幻比重如何，所有故事都有一致的追尋——這也是我們今年選擇《摺紙動物園》作為年度翻譯文學選書，最關鍵的原因。
究竟一切，為了理解自己
但在進一步探向作品之前，且讓我們再多看作者一點點——父母自中國蘭州移民美國，身為移民第二代，他在哈佛主修讀法律與文學，畢業後曾任職軟體工程師，目前工作是執業律師。他喜歡閱讀最新發表的科技研究論文，並且習慣以主題的形式，透徹研究感興趣的題目。在不同訪談中他都曾提過，在「華裔」這個分類之前，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美國人——因為這種種背景，當我們將《摺紙動物園》中15個故事一層一層撥開，可以看見兩條最核心的軸線——當下的我們，身處於傳統價值和未來科技之間，人性如何變化？當東方與西方文化相逢，你選擇捨棄的是什麼？留下了什麼？不能割裂的又是什麼？倘若再向前一步，你會發現這兩條軸線最終將匯集成一個問句：「在動盪的不斷變化的世界裡，你是誰？」
當你拉動第二條軸線，會意外地發現，這並不專屬於移民者們。〈所有滋味〉是這本小說集裡最動人的作品之一，他讓關羽成為穿越時代、活了千年的神秘不死者，異常高大強壯，同鄉人稱「老關」，卻被美國人誤聽為羅根（Logan，與金鋼狼同名），他乘坐著那艘像貨物般塞滿中國人的船，漂洋過海，成為淘金歷史中的無名苦工，卻以飽滿的熱情和義氣，在困境中找到立足之地。而那個立足之地，也是屬於我們的——我們得以從一個陌生位置，轉頭看待再熟悉不過的來時路，那或許剛開始是一種流離失所、重新尋找身份的徬徨，但在劉宇昆筆下，所有懷舊，都並不脆弱感傷。歷史傳說，被重新轉譯為不落俗套、情思飽滿的嶄新理解——如同書中〈終結歷史的人〉*所寫：「那種情感經歷，對我們思考歷史和判斷是很重要的——文化不僅是理性的產物。」
於是你將發現，原來有時透過一個彷彿早已失落的異鄉人，他的瞳孔倒影反能讓你看見，自己身後不知不覺的山脈河圖，無比壯麗。他們或許永遠、永遠不如你地道正宗完美。說不定就像落難的關羽，顯得窘迫狼狽、破綻百出。但正因為他們人在異鄉，而你看清自己所需要的，即是異客。更或許你將發現，透過這樣的顯影再現，你對習以為常以致隱形的所在之地，第一次動了真感情。
《摺紙動物園》書封中的摺紙老虎（© Quentin Trollip）
讓科技持續奔馳，而神話不斷誕生
再讓我們拉動集子中的第一條軸線——傳統、科技與人性。這主題自工業時代開始，在文學中是常客，但劉宇昆有趣的地方，是對科技並不止於批判，更擁有充滿生命力的創造性想像。短小精湛的〈狩獵順利〉，或許能作為最完美的總結：故事場景在香港，主角是道士之子阿良，和狐仙之女小嫣，兩人在法力與殭屍同步絕跡的工業社會，不得不放棄原有傳承靈力，各自以凡人血肉之軀求生存。當他們失散多年後重逢，小嫣不但被家財萬貫卻蠻橫兇惡的富人包養，甚至因不堪殘酷的截肢實驗而逃亡。阿良提議幫助她恢復原有模樣，她卻拒絕了。雖然父親高強的法術已然失傳，但阿良精心鑽研解剖學與蒸汽動力，再次改造傷痕累累、已是半人半器械的狐仙，讓她成為一個有溫度的機械人——
「狩獵順利！」我低聲說。
她在遠處發出長嚎。她消失時，我看見空氣中一縷蒸氣升起。
我想像她沿著電纜鐵路跑著，不會疲倦的引擎狂奔、加速，衝向太平山頂，衝向和過去一樣充滿法力的未來。
對於無法逆轉的命運演進，這是我所讀過，最甜美的復仇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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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華人史
*〈終結歷史的人〉為紀念已故張純如而寫，她是傑出記者，也是年輕史學家，其所著《被遺忘的大屠殺》（The Rape of Nanking, 1997）不僅是國際暢銷書，更讓二戰歷史中殘酷的日軍暴行，為更多大眾知曉、為媒體討論；其遺作《美國華人史》勾勒華人在美國150年的壯闊史詩，鉅細靡遺且充滿情感，為史景遷高度推薦，新譯本於10月份由遠足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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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後真相時代」，我們發現面對世界的態度，比掌握知識的多少更重要。
盤旋在腦海有種種疑惑，渴求解答，於是這樣的喊出──我在找你，你在哪裡？
生活是一場「遊戲自黑暗」，在「摺紙動物園」裡，每每以為下一秒就要失去血脈，仍然要張牙舞爪，做困獸之鬥，
繃緊神經線，連做夢都看到自己在「看不見的雨林裡」不見天日。
世界很大，不用急，我們慢慢走好，跟著Oliver Jeffers的腳步──「Here We Are: 歡迎來到這個美麗的星球」。
在閱讀中迷失方向的話，跟著這群人，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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