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證數字開頭為2,非典型女生樣,
過30歲不婚不嫁,其他人都以譴責的目光望向你,
這樣的我,感覺像是大家族裡的違章建築,
容我以鐵皮加蓋的角度,寫冷暖分明的成長觀察。
在聽到莫文蔚〈愛我的請舉手〉之前,我學到的是「不一樣的請舉手」。
大概是國小三年級或四年級的班會課,導師要大家玩一個舉手的遊戲,條件不符的人可以放下。一開始是很簡單的問題,例如,會寫完作業才來上學的請舉手,睡前會收好書包的請舉手,每天都會刷牙的請舉手。後來問題變得比較特殊,那會是,爸爸或媽媽常常不在家的請舉手,常常自己顧家的請舉手,家裡只有你一個小孩的請舉手。導師跟大家解釋完「單親家庭」跟「父母離異」的意思後,問大家,單親家庭的請舉手。我記得非常清楚,接近五十個人的班級,只有五隻舉得筆直的手。
同學們發出驚訝的鼓噪聲,紛紛環顧著教室裡這五個人的臉。那是「單親家庭」這個詞彙,第一次在我的成長史中正式現身,我看見另外四個人,也看見自己。老師可能一時想不到下一個問題,我們的手徒然地舉著,沒人敢放下,或者其實只有短暫的空白,只是時間在回憶中被無限延長了。
我還記得導師的名字,那是個慈祥嚴厲並置,好媽媽形象的人,我相信她沒有惡意,只是想迅速做一個調查。我也記得後來某一次作文課,題目大概是「我的母親」,有個同學趴在桌上哭了。她的父母因為意外過世,從小由祖父母帶大。導師特地走到她身邊,蹲在旁邊跟她說了很久的話,後來還要全班同學給她的堅強一些掌聲鼓勵。在之前的調查中,她並不是五隻手之一,她是另一種沒被想到的特例,需要在其他狀況下才會顯現。
我在舉手比賽中獲得最後勝利,在獨生女、單親家庭的總總聯集中,我的手始終沒有放下的機會。為了抵抗旁邊的雜音,我努力把手舉得高高的,假裝沒聽到那些言語。最後老師想給我台階下吧,開玩笑說,全班第一名請舉手,我還是舉著,心情總算變得比較輕鬆。從小到大,成績一直是我的防護罩。
我知道自己還是受到導師信賴的。每個月會有一天,我跟第二名的同學可以外出去別班,我們可以大喊「報告」,無情地打斷別的正在上課的老師。老師會從皮包中掏出信封,我們沿途回收信封們,返回自己班上。導師的課程繼續上,我跟其他幾位前幾名的同學,會把那些信封打開,輪流點算鈔票的數量,有個同學的媽媽在農會之類的機構上班,她擅長把鈔票攤成一把扇子,俐落地算數,那是當時我們都非常羨慕的技能。幾年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們原來是一組徵收會錢的小隊。
導師對我的態度沒有改變,只不過下課的遊戲時間,有些事情變得不太一樣了。玩大風吹,有人會故意一直吹「單親家庭」的人,畢竟那是一個嶄新的詞彙,大家覺得有趣,我覺得疲於奔命。有個本來同一個路隊回家的同學,後來都不跟我邊走邊聊天了。某次我直接在教室裡問她,她說,媽媽說不可以跟單親家庭的同學玩,他們都會變壞。我回問,那妳覺得我是壞孩子嗎?她答不出來,趴在桌上假裝睡覺。
之後我選擇走別的路隊,下課後不直接回家,而是走菜市場的方向,先去媽媽的服飾店裡陪她顧店。那個同學有一天跑來示好,從家裡帶點心來請我吃,我問她不是不能跟單親家庭的人講話嗎?她笑得燦爛,說媽媽跟她講,是班上的第一名就沒關係。
我不記得是那之前還是之後,下課時間我再也不想跟大家一起玩了。還不到霸凌的程度,就是一種扎扎的不舒服,下課鐘聲一響,我就佯裝忙碌的衝往福利社,拿起每一個小小的擦布或是筆記本,天長地久地逛著,直到上課鐘響才走回教室。我依舊考第一名,只是我很清楚,如果功課不好,我可能什麼都不是。
我的手一直舉得高高的,單親家庭,獨生女,第一名,後來還有新的標籤貼上來,手很痠,但表情必須要笑。一直把手舉著,舉進中山女高,舉進台灣大學,舉到許多雜音都慢慢成為背景音樂,我開始習以為常,然後覺得,好像終於可以把手放下了吧。但是多數一定就是對的嗎?年長者說的話一定就是對的嗎?今日的家庭結構也跟從前不同,所謂家庭,又不是數學公式,難道還有「正確」的形式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到那個教室,告訴那五個傻乎乎的孩子,不用這麼倔強,大人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只要假裝手痠跟耳背,你就可以放下了。
作者簡介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碩士。
2016年2月出版首部小說《向光植物》。
2017年3月出版劇本《無眠》。
2018年以《同志百工圖》入圍台北文學年金。
最新作品為散文集《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OKAPI專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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