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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浩偉:用肉身抵抗時代的詩人——金子光晴與他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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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金子光晴與其作品《絕望的精神史》。

 

華麗島的冒險

華麗島的冒險

幾年前,王德威黃英哲兩位教授曾合編《華麗島的冒險》一書,收錄十篇日治時期日本作家以台灣為題材所寫的作品,當中有篇大鹿卓的〈野蠻人〉令人印象深刻。其描寫一位日本人警官,原先以「文明」為傲,卻在接觸泰雅族原住民的過程中,逐漸對「野蠻」產生了強烈的渴求,最終竟還換上泰雅族的服飾,展現了與明治維新「脫亞入歐」精神完完全全相反的「脫『日本』入『泰雅』」。這篇小說曾獲當時日本的文學獎,大鹿卓在日後也獲芥川賞提名,而他作品裡這種標誌性的、對所謂「野蠻」的異常渴望,更是令人關注。

事實上,明治維新雖然讓日本得以躋身先進國家之列,然而「維新」並非萬能,在過程中卻也不是毫無負面影響,於是,一些置身其中且感知又特別敏銳的知識份子與文化人士,遂開始對維新或所謂的「文明」展開各式各樣的反省,比如夏目漱石的文明批判,現在讀來依舊令人警醒,而大鹿卓作品裡對野蠻的渴望,想要逃離帝國並反而在殖民地最原始的地方找到救贖,這或也可視為某種文明批判的變體。

而在所有這些發聲批判、抵抗與反省的人之中,力道最強,切入點也最為獨特者,莫過於金子光晴。

金子光晴對於台灣的讀者而言或許並不熟悉,但他正是前述大鹿卓的親生哥哥。他本名大鹿安和,只是兩歲的時候,他被過繼到金子家成為養子,亦改名光晴。兩兄弟雖然在不同的家族中長大,卻有著相似的經驗——都造訪過帝國的殖民地;只是,弟弟大鹿卓短居的是日本帝國的殖民地台灣,而哥哥金子光晴遊歷的則是當時歐美列強的殖民地,如東南亞的馬來半島、爪哇、蘇門答臘等地。也許正是這樣相似的、近乎人類學式的經驗,造就了他們兄弟倆極為獨特的視野。

一般而言,近代以後的日本知識分子,對西洋文明有所憧憬,卻也心懷自卑,而他們內心這般矛盾複雜的情結,致使日後他們竟普遍回歸日本傳統。究其根本,是因為在這些日本知識分子的認知當中,大多只存在西洋文明與東洋傳統(而且在他們的認知裡,東洋即為日本)的二元對立,所以一旦對西洋文明排斥,就不免趨向另外一方。然而金子光晴與大鹿卓之所以不同,正是因為他們經由實際遊歷,在飄移的過程中,用自己的身體感官去認識世界、接觸他者,也因而他們認知那個時代的方式,更接近一種四個維度的象限:文明對原始,西洋對東洋。這個差別在於,當時一般的認知裡,常將西洋與文明、東洋與傳統劃上等號,然而在他們兄弟倆的認知中,卻並沒有那個等號的存在,且他們更理解到,傳統亦是文明的一種,真正與文明對立的,則是原始;同時,東洋也不限於日本,而是有更多可能。不過,也正因為他們不與時人同,所以在世的時候,兩人都並不那麼受到重視,真正的研究也都是到了90年後才漸漸展開。

現在,大鹿卓的生平資料,還有待挖掘,不過完全相反地,金子光晴則是一位極愛自我表述的詩人。在戰後,也就是他生涯晚年,更是寫下一連串的極具自傳性質的作品,如《詩人》、《睡吧巴黎》、《骷髏杯》、《西東》等,並且以這樣的自傳對日本法西斯化的過程進行深刻批判。說他是一位以散文體的「自傳」出名的「詩」人,毫不為過。

事實上,金子光晴的文學世界本質上就可看做詩與散文的競逐,他的美學觀,亦根基於對「純粹詩」的懷疑:沒有所謂純粹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是傳遞著慾望的載體,因而語言與官能、身體,也脫不了關係。正是因為如此,他的詩中總是出現各種肉身器官、情色意象、體液,甚至排泄物——但讀者切莫震驚,正是因為如此確切、如此看似低俗的生理感受,才顯示了詩人多麼具體地掌握著自我的肉身,多麼認知到生命與自我的有限性,並以這具肉身扎扎實實活著,而非活在那些宏偉雄壯卻又空洞無比的詞語所編織出的幻象裡。而,不就正是那些宏偉雄壯卻空洞的詞彙,才如吹笛人一樣誘惑整個日本走上了集體主義的軍國之路嗎?於是乎,回歸肉身,其中竟藏著金子光晴最獨到的抵抗精神。

絕望的精神史(中文世界首度出版,媲美無賴派經典《墮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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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光晴難得在台灣出版的《絕望的精神史》一書,亦可放在這樣的軸線上來理解。

此書出版於1965年,而且這一年還別具意義:日本終戰20週年。當時的日本社會脫離戰後的美國GHQ占領期,一方面經濟與文化活動逐漸復甦,另一方面幾年前才剛發生過安保鬥爭。對知識分子而言,日本才剛戰敗沒多久,竟又想要與美國簽訂安全保障條約,在越戰中協助美國,這等於是完全沒有記取教訓、又間接參與戰爭。這種情況下,具備高度批判與反省能力的金子光晴,不可能不發出「惡聲」。

《絕望的精神史》雖然被定位為文化評論,然而其寫作手法與其自傳有同工之妙,都是以自身見聞經歷為軸、以自我的肉身為原點,去思索到底「日本/日本人」意味著什麼,以及為什麼「日本/日本人」無法「真正貫徹信念」、無法「真正完全蛻變成文化國」。光晴的文字並不抽象晦澀,他的論述與敘事也平易親人,而經過思索,他最終得到的答案,正如同他一貫的思想:「如果可以的話,了解你身邊最親近的日本人,進而探索對方,挖掘對方在過去,或是現在覺得絕望的地方,並從那絕望之處開始植根培育,撕碎對於未來過於美好的憧憬,期盼一點也不要付出無謂的犧牲。——換言之,絕望並不是問題,問題是不敢正面面對絕望;不敢正面面對絕望,才會輕易被精神性的語言所攫獲,才會一再重蹈覆轍。

放棄精神,回歸肉身,開始面對自我,細細檢視那些羞恥與腐壞與絕望,才是人類能夠和平共存的起點——這是金子光晴最獨到的抵抗,雖然早已是半世紀前的言論,今日引進卻依舊能替台灣注入思想的活水。



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灣大學日文系、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
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著有《名為我之物》,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華麗島軼聞:鍵》、《終戰那一天》等。

  麥田日文經典新書系:「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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