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的爸爸賴雲台離開。我寫了一本書《再見,爸爸》,紀念跟他的相處時光。我邊寫邊哭,把美好回憶化作文字,貼在臉上感受它的溫度。
這樣的書一輩子寫一本就夠了。
隔了9年9天,大兒子賴和樂離開我,他1歲5個月大,已經會在我喊「樂樂」的時候回頭看我。他還會玩捉迷藏、咬蓋子、聽音樂點點頭。他將來一定還會更多、更多。
只是,暫時沒有將來了。
再見,和樂。
先跟你說掰掰,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賴以威
樂樂出生當天的每個細節,我記得一清二楚。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穿越時空,看見躺在產房病床上的珮妤,看見在旁邊握著她手緊張的我,還有剛探出頭來的樂樂。
生產前一天晚上,珮妤開始陣痛。如同上篇說到的,懷孕生子這件事情,男生大多時候只是旁觀者,女生才是在場上奮鬥的主角。
「還好嗎?」
「現在要去醫院了嗎?」
「要再等等嗎?」
「那……我先睡一下,要出發時妳再叫我。」問了很多問題後,我發現自己完全幫不上忙,最後只能吐出這麼一句話,翻身專心休息,像擱在床邊充電的手機,等待被派上用場。凌晨,我們出發到醫院待產。
辦完手續,買完早餐,參觀完產房後我領悟到一件事:我又沒什麼用了。沒事的我竟然還能繼續工作,參加視訊會議。直到下午正式進入生產階段,我才多了一個用途:作為握把,讓珮妤握住。
我沒有衝過浪也沒生過小孩,不過我覺得兩者之間有些相似。一波波的陣痛就像浪潮,準媽媽躺在床上等著陣痛來臨,使盡力氣,幫助小寶寶出來。醫生說:
「妳這樣會浪費力氣,要改變用力的方式。」
「好痛,我受不了了。」我也在旁邊鼓勵:
「加油,沒問題的,你可以的。」
「好痛,你閉嘴!」真好,我多了一個用途,作為宣洩的管道。珮妤以前曾跟我說過:
「聽朋友說,生小孩的痛就像被火車輾過。」
她停了幾秒後加強語氣:
「而且是來回輾好幾次!」我不太能忍痛,光想像就覺得很恐怖。後來有一次珮妤傳了一張照片給我,據說某個部落的習俗,女性生小孩時會用一條繩子牽著男性睪丸,每次陣痛就拉繩子一次,充分落實「夫妻有難同當」這句格言。當下我只慶幸還好不是生樂樂前傳給我,否則我會猶豫要不要進產房陪產。至少,帶把剪刀進去。
就在幫珮妤加油,被要求閉嘴,又忍不住加油的反覆中,樂樂的頭微微冒出來,幾撮稀疏的頭髮,溼答答的黏在頭皮上。期待九個月的兒子即將現身,我既期待又覺得眼前畫面好不真實。再幾次用力,樂樂像從滑水道鑽出來一樣,發出洪亮的哭聲,他誕生了!「要笑啊,幹嘛哭,看到爸爸媽媽應該很開心啊。」我遠遠的哄著樂樂,再望向護理師跟醫師,雖然對她們來說只是工作中不斷重複的一部份,但每個人的眼神中依然充滿了喜悅。
「我們這邊跟婦產科比較不一樣,那邊大多在迎接新生命,心情上會比較開心。」1年4個多月後,加護病房的護理師這樣跟我說,我點點頭,看著病床上睡著的樂樂。
「爸爸來剪臍帶嗎?」
「好!」我走到床尾,拿起剪刀剪,手微微顫抖,感覺有點像剪豬腸。第一下沒剪斷,我還有些擔心會不會出問題。剪完後,樂樂被抱到一旁清洗,我怕打擾護理師工作,站在幾步外看。一邊時況轉播給珮妤聽:樂樂的眼睛好大噢,已經有雙眼皮了哎,嬰兒有雙眼皮是正常的嗎?他皺皺的、黑黑的。我越說越覺得臉部肌肉開始僵硬、無法控制,語氣變得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一定是被樂樂影響的,誰叫他一直哭,害我也跟著哭。
現在回想,這兩年來我似乎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樂樂出生的那天,第二次是樂樂腦波停掉的那晚。同樣都是為了樂樂,卻是截然不同的情緒。
§
幾天後,我們住進月子中心。如果把家、飯店、病房擺成一個三角形,月子中心是三角形的外心,和三個頂點距離相等。每天買便當回去,感覺像回家;時不時有人來打掃,服務周到如同飯店;有護理師來關心,勤洗手、帶口罩等,又是醫院等級的衛生控管。
以前我對在臉書上曬寶寶照片的動態沒什麼感覺,一有了樂樂,就宛如收到神諭啟發,瞬間看見了每張小朋友照片背後,父母開心的笑容。我不只發臉書,還貼心的四處寄E-mail給不用臉書的朋友長輩,連只見過幾次面的研究合作對象也不放過。我的喜悅程度是如此的巨大,而且只要一分享,就會更成長。
除了四處宣傳外,月子中心的生活非常忙碌,練習餵奶、換尿布、哄睡。每一件難度都超高。
「你們抱有搖嗎?」
「有,還上下左右搖。」
「那你們以後有得累了。」來探訪的朋友幸災樂禍地笑著,根據他的說法,小嬰兒喜歡邊抱邊搖,嘗過了就回不去。以後抱都得這樣高規格待遇。這種事情應該要早一點跟父母講,得刻在月子中心每個房間鏡子前才對,第三天就去藥局買撒隆巴斯的我這樣想。不過如今回想,也或許是因為從小就被樂樂這樣盧著抱,我們也因此有著很深厚的情感。
樂樂離開後,我也才失落的發現,最需要緊緊抱在一起的其實不是小孩,是父母。我好懷念在月子中心時,好不容易哄樂樂睡著,看著他像小動物一樣靠在我身上,暖烘烘的。偶爾嘴角上揚,我們就開心的互相告訴對方「他笑了哎」,儘管那可能只是單純的肌肉抽動,就像後來,他在病床上,偶爾手腳有反應那樣。
有天晚上,我一口氣抱了兩三個小時,都無法哄樂樂入睡。我邊抱邊搖邊把所有會唱的兒歌唱一遍後,唱起流行歌。唱《Hey Jude》時他一度平靜下來,我還想說「噢,喜歡披頭四,品味不錯嘛」。不過一會兒就又哭了。我不斷唱歌,一段旋律從腦海裡像氣泡一樣浮起來:
輕輕擁抱旋轉出永遠 願愛像星星般掛天邊
不管世界如何改變 請記得這一句誓言
你是我最寶貝的寶貝 把世界都奉獻給你
眼前就算有風和雨 擋不住愛的勇氣
你是我最寶貝的寶貝 我要把明天都給你
就算有人更美麗 也不能把你代替這是郭富城早期的情歌,原本描述男女關係,如今對著樂樂唱不僅沒有違和感,反而更貼切。至少,我真的抱著他旋轉了好久好久。我也真心的想把全世界給他,因為他是我最寶貝的寶貝。
§
然而,在月子中心沒住幾天,樂樂因為黃疸指數過高,住院照光治療。雖然醫生解釋這不是什麼大問題;雖然我們住在醫院附設的月子中心,每天都可以走過去看樂樂。可是那幾天還是很難熬,很擔心。記得樂樂住院的第一晚,我們幾乎睡不著。明明本來晚上也是分開睡,明明樂樂可能不會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但我們就是睡不著,一切都很煎熬。加護病房一天有3個會客時段,時間一到,我們拎著母奶去看樂樂。每次一開門,腳步都忍不住加快,想趕快見到樂樂
「你真的很愛惡作劇,挑爸爸媽媽的結婚周年紀念日住院。」
「等樂樂回來,爸爸媽媽抱好抱滿,不會再喊手痠把你放下了。」
「我們會唱很多歌給樂樂聽噢,樂樂要快點退黃疸出院。」我們對著保溫箱裡的樂樂說話,鼓勵他快點好起來。
樂樂回來的那天,我們好開心,天空又變得像樂樂出生那幾天一樣開闊,褪去顏色的景物也重新拾回色彩。第一次經歷到樂樂生病,我們便深刻體認到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就好了。
我們真的很清楚知道這件事情、類似的事情,不需要再經歷第二次來確認了。
樂樂出院的當晚,我小聲的祈禱。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