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但以理)
如果你問蔡珠兒在寫作的領域上,會用什麼來形容自己,她可能會說,就像她這兩年辛勤耕種的、那塊「地肉薄弱、土質貧瘠」的庭院小地。
你以為她客套,其實不是。即便浸淫文字二十多年,寫下《花叢腹語》《南方絳雪》《雲吞城市》《饕餮書》《紅燜廚娘》等多本令人心折的散文作品,談起寫作這件事,蔡珠兒依然有著無盡的焦慮。這也是她在《紅燜廚娘》後,隔了七年之久,才又推出《種地書》的原因之一。
「這七年其實陸陸續續是有在寫,但就寫得非常慢,像《種地書》後記講的,我只會一種寫作方法,就是『磨』。」若用台語會更精準,就是「拖磨」。蔡珠兒說,拖磨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因為自己屬牛,可能是因為這幾年遇到一些生活的忙亂(例如搬家,例如生病),或者是對自己原先的寫作語言感到不滿。「不管別人對我之前作品的認定如何,但我心裡面不想玩了,我想找出新的唱腔。」
蔡珠兒過往的書寫,較為趨向軟調的社會觀察,從生活、時事到城市,無一不寫,但都有框有架。讀者隨著她細膩縝密的眼光觀看世事,卻罕能窺得她本人一二。「很多散文、小說家一開始都寫自己,但我沒有辦法。」那些最切身的童年經歷、工作職場的挫折陰暗,甚而個人最深沉的情緒流轉,一直到書寫了二十多年後,她才有辦法寫出來。先前收到專欄邀約時,蔡珠兒就決定,這一次,她不再設定主題、要很囉唆地講自己。
於是我們這次看到的蔡珠兒,不只是遊走在城市之間的旅者,也不只是坐在餐桌前的食家,或在鍋碗瓢盆間張羅的廚娘,還要加上一名扎扎實實地荷著鋤頭、站在土地上的農婦。
(攝影/但以理)
文人的浪漫情懷,瀰漫住這位初初入門的新手農婦。錯判情勢的蔡珠兒,沒料到這塊地竟是如此惡瘠,等到意會過來,早已開挖了大半年。「挖這麼久,也挖出了感情,那就再挖下去吧。」加上先前為了裝潢新屋,似乎也對環境造成一些干擾,她便決定用自己的方法一點一點改良這塊地,算是個人對自然的小小贖罪。
雖是塊惡地,卻也慢慢讓蔡珠兒嘗到農耕的快樂。「蕃茄收成最差,最好的是芒果;但芒果也不是我種得好,是因為品種好。木瓜是我從育苗養起,現在準備要採收了。我這次要來台灣前還先拔過一輪酢漿草,怕現在不拔,回去它開了花,我就不忍心拔了……」聽她絮絮叨叨如數家珍地說著自己在農地上的活動,仿若看到她蹲伏在諸多菜果之間,揮汗如雨地進行農事。
長年居住在香港這個寸土寸金的高經濟城市,卻進行著農業這項低經濟活動,難道不覺得浪費空間?「但我覺得它是高價值的,不是用市價來衡量,而是心靈或更長久之後的價值。」尤其多年來蔡珠兒的寫作產出過程總是無比痛苦,我們看她行雲流水,以為信手拈來,殊不知那都是她歷經反覆自疑掙扎,方得淬鍊而出的成果。「我常問自己,如果寫得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寫?可是寫作是我這輩子唯一做得比較有把握、甚至是唯一會做的事情。如果連這件事我都還做不好,那我去做其他事,豈不更糟糕嗎?」不論外界如何稱讚,蔡珠兒對自己的書寫永遠都不滿意,「寫了二十多年,我想我花在用來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寫的時間,遠多過真正在寫的時間……」蔡珠兒認為,寫作者用以進步的動力都不同,她只能用這種自我破壞式的方式來自我建設;每每只要懷疑的情緒一來,卻又將她打得無力招架。「I couldn't do anything about it.」她說。
直到開始種地,她才慢慢理解了「放鬆」的道理。「就像改良家裡這塊爛地,真的需要時間。你就讓它野放,讓它滿園蕪草,可是當中自然就有生機,會有微妙且難以形容的能量在醞積。」
雖然地不肥而人自疑,但蔡珠兒說,地,是一定會種下去的,至於寫作,雖然如此折磨,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說起來很好笑又很老派,覺得自己做得不好,但又很重要。」她笑得輕快又無謂。「我好像被繆思女神指定要在她腳下當階級最低的賤工,她在我身上壓了把鋤頭,要我耕她腳下那一塊地。」蔡珠兒聊著聊著又想起家裡那塊貧瘠的地,「我跟這塊地還真是同病相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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