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光是一個停經女人回頭講月經，就非常吸引我──讀《月經不平等》

前不久搭高鐵出遊，舉起手機要刷電子車票進閘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點開的不是高鐵票證app，而是月經日記。上車坐定之後，我把事情當成笑話寫在臉書上，當時只覺得好笑，事後回想起來，才明白原來心裡有點不安。那個檯面上的好笑，和隱約裡的不安，其實是同一件事：大庭廣眾的，要是路人看懂月曆上標的四個紅色大圓圈，就是我姨媽要來的日子，那多尷尬？

理智上，我當然明白月經就是崩落的子宮內膜，和打嗝放屁一樣自然，誰敢說我因此不潔，登不上廳堂，我勢必要搬弄所學譏諷對方的傲慢無知；但在感知上，我無法否認在意識底層，對於月經抱持著沒有理由的羞恥與排拒，光是因為月經日記app的意外開啟，已經足以觸發反射性的隱藏衝動。我難以分辨這種羞恥與排拒究竟是與生俱來的動物天性，還是我繼承了這個世界對於月經的態度，只要是月經，各種有意或無意的顯露，都令我感到不同程度的不自在，自己不自在的同時，卻又非常在意這個世界如何對待這個不自在，想弄清楚這整件事究竟該怎麼符合人權正義。

作者艾莉絲．迪艾波（Élise Thiébaut）顯然明白這種糾結，記者出身的她以更年期女性的立場，回顧自己和人類的月經歷史，寫下《月經不平等》這本月經小百科。既然一時三刻說不清月經怎麼會成為禁忌，先去瞭解月經在地球上的古今處境，的確是非常合理的科學手段，不說別的，光是一個停經女人回頭講月經，就非常吸引我，儘管翻譯文字偶有卡彈的時候，我還是想像得出她眼尾似笑非笑的法式熟女風情，從她挑選的題目和各種引據來看，讀者會明白女人除了有製造月經和幼兒的子宮，另外還長著相當有潛能的腦袋與嘴巴。

月經不平等：一段女性身體的覺醒之路(二版)

月經不平等：一段女性身體的覺醒之路(二版) (電子書)

作者艾莉絲．迪艾波，1962年生，現居巴黎。（圖 / 作者twitter）

古人對於月經的想像實在是，狂野到接近現代魔幻創作的地步。例如，西元一世紀的羅馬時代有個學者叫做老普林尼，以拉丁文寫下多達37冊的《自然史》，其中一段說到月經賦予行經女性的各種歹毒：「......坐在果樹下會使果實掉落（牛頓震驚）；她的注視會磨損鏡面（鹹蛋超人震驚），損害鋼鐵（小勞勃道尼震驚）與象牙的光澤；蜜蜂會死在巢中（孟山都震驚）；青銅與鐵器同樣迅速鏽蝕，還會發出一股惡臭。嚐到經血的狗會變得瘋狂，咬出的傷口會感染某種無法治癒的毒素（農委會動植物防疫檢疫局大大震驚）......」真是歡樂，當年老普林尼把這套自然史獻給羅馬皇帝，皇帝一定沒認真看，要不然籌募一支女性軍團，專門派往前線瞪壞敵人的武器，摸死敵人的莊稼，他就世界無敵了。

又例如，法國小鎮安茹（Anjou）一直到20世紀初都還認為，把正在行經的女人送到包心菜田裡去奔跑，可以驅除毛蟲，而且南歐鄉間可能到現在還有人相信，女人打不發美乃滋是正當生理期的緣故。因為太驚訝時隔將近二千年，民智對於月經的看法依然接近原始，我忍不住去查法國當時的科技發展程度，發現大約就在那個時候，路易．布萊里奧（Louis Blériot）已經製造出第一架法國飛機。我要是個仇男電視台新聞製作人的話，就可以在跑馬燈上面打：男人早就飛上天橫跨英吉利海峽，女人還在田裡靠月經驅蟲。仇恨值瞬間拉抬八萬三千多點，群情激憤，收視攀升。

「我已經上天空，還有人信經血能驅蟲？」（設計對白）
法國發明家路易．布萊里奧是駕駛飛機成功飛越英吉利海峽的第一人。（圖片來源 / wiki）

英國藝術家 Ingrid Berthon-Moine 的「Red is The Colour」系列呈現12幅以經血當作口紅的女性肖像。（2009年）

朝向荒謬的權力結構大聲抗議，當然是掙脫禁忌的手段之一，但是轉過身來對著自己人多談月經，把禁忌聊成一種尋常，又是另外一種平反。罵罵生理用品與可口可樂的稅差，逛逛經血藝術創作（拿經血當口紅的那個好會！想得出用經血的紅置換唇膏的紅簡直是天生叛黨，反骨奇才），讀讀經痛和子宮內膜異位的關聯，算算女人畢生流失的經血量相當於多少波爾多葡萄酒（讚嘆法國熟女思路）（答案是大約150瓶，那個誰快過來我們開瓶紅酒一起補補），你一言我一語，即使不說的人也能到處聽聞，事事知情。自古以來被囚禁在深井裡的姨媽們，只能藉著這樣進四退三的拉扯，才有逐漸爬回地表的可能，和我們一起翻滾在柴米油鹽裡，日曬雨打吹冷風，讓地球人得以用現在的視角，重新審視月經在現實裡的堪與不堪，還給這條古老卻又永遠新生的血道，比例正當的隱蔽與坦露。

這種翻攪舊秩序的事情，特別讓我覺得人類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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