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這段微妙的農曆春節時間帶,我隨身帶著角田光代的小說《樹屋》,想辦法在家人相聚集體行動的零碎空檔,像個偷竊時光的賊,躲進小說故事裡面的「翡翠飯店」……一家位在新宿的中國餐館,「藤代」一家祖孫三代,祖父母在戰爭期間的「偽滿州國」相識,父親曾經沉迷於漫畫創作,母親曾經熱中學生運動且畢業於很好的大學,叔叔是個正經八百的書呆子卻經歷類似情感仙人跳,另一個叔叔跳樓自殺,姑姑在新宿黃金街開小酒館,哥哥輟學去旅行,姊姊突然說要結婚而且快要生小孩了,弟弟辭掉工作之後,祖父突然過世,於是帶著祖母跟無所事事的叔叔重回偽滿州國尋找傳說中的恩人。
故事以時空交錯、人物交錯的節奏進行著,跨三代的青春,時代鮮明的印記。和初次讀角田光代小說《森之眠魚》的節奏敘事感一樣,讓人義無反顧的、想盡辦法切割零碎的閱讀時間也要把整個故事跟到底。
角田光代小說所描述的「家人」,譬如自己的祖父母、父母,姑姑、叔叔、兄弟、姊妹,長久相處的,未曾謀面的,有點討厭,或隱約理解的,這些人看似親近,有時候卻完全不知道他們曾經有過什麼青春,經歷什麼坎坷,有什麼想法,總之,明明是關係緊密的人,卻不是最親密的人。
好像長輩啊,大人啊,就是以「教訓小孩」「教育小孩」的正確姿態存在著,有時候我們就儘管嫌他們囉唆、麻煩,固執,老派,也就搪塞過去了,對他們個性或命運之中,曾經有過的光彩或坎坷或荒唐或叛逆或犧牲,完全沒有機會探索,也就仗著是家人的關係吧,無所謂,蒙混過去,無須瞭解,畢竟長輩到了一定年紀之後,他們的青春好像也被忽視了,縮成小小的身形,偶爾嘆氣,發呆,即使不小心從他們的眼神看到少許線索,可是不會再追究下去了,就那樣保持誰也不打擾誰的樣子,安靜過日子。
我自己也一樣,看阿公生前坐在老屋簷廊打盹,覺得他就是「阿公」,只會在兒孫回家團聚時,呵呵呵笑。隱約聽說他戰時被徵召到機場工作,被炸彈炸傷,用牛車運回村裡等死,後來奇蹟似活過來,村子裡的人見到他都很恭敬,畢竟從死亡闖蕩一回,應該什麼都不怕了。
猶如角田光代書寫的這個新宿「翡翠飯店」祖孫三代各自經歷的大正、昭和、平成年間,祖母因為昭和天皇過世,警告孫子不可出門遊玩,以為會有暴徒衝進店內打劫而執意店休,這段情節讓我想起老蔣過世當時,爸媽附和新聞報紙說那前晚的狂風暴雨是偉人崩殂的預兆,原來時代總是以那種模樣存在家人相處的記憶裡,尤其經歷過戰爭、飢荒、逃亡,家的崩解或國的戰敗,上一輩的青春種種,萎縮成逃亡搏命的倉促,如小說《樹屋》裡的「翡翠飯店」一代目老闆,亦即早年懷抱夢想前去偽滿州國拓荒的祖父藤代泰造說的,「逃避不是壞事,如果心裡知道自己是在逃,就不是那麼糟糕的事。不是只有挺身對抗才了不起。」(不知為何,對這段話,我自己有了「突然鬆一口氣」的領悟,覺得很了不起~)
家人之間,要不是因為血緣的牽掛,就不會有親情的羈絆,如同角田光代在小說裡面有一段文字,敘述「翡翠飯店」藤代家的么兒自殺之後,家人都很後悔沒有多為他做些什麼,「要是那時候這樣就好了,要是那時候不那樣就好了。也許活著這件事情,與人為伍這件事情,就是不斷增加這些苦澀的後悔吧!」
唉,我也為角田光代這段話,深深感動呢!接下來,我應該會讀角田光代的另一本小說《第八日的蟬》吧。
〔角田光代作品〕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Twitter、Blog、Plurk,但不愛Facebook,是沒有臉書帳號的無臉人/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最新作品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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