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詩人、谷川俊太郎詩集譯者田原。
田原不僅是日本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的專門譯者,也是引介中日詩歌的重要橋樑及跨語詩人。他的姑媽是知名山水畫家、前文化大學美術系主任田曼詩,田原留學日本後曾來台拜訪過幾次姑媽,對台灣不算陌生,而在日本教職與翻譯工作之外,頻繁於日本、中國、台灣、香港等地參與文學活動更是日常。
當年,他的博士論文打破日本學界慣例,研究還活著的詩人谷川俊太郎,而如今成了谷川詩作的譯者(台灣已出版《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谷川俊太郎詩選》、《我》),很難想像他剛到日本求學時,對日語幾乎一竅不通。「在語言學校的每一次日語測試,我幾乎都是倒數幾名,當時真的很絕望,懷疑自己沒有語言天分。所以後來碩士班報考中國文學,研究朦朧詩之後的第三代詩歌。」在這段沮喪時期,他出版了一本中英文對照詩集《北京東京詩篇》(英國劍橋華人出版,1994年)。當時還受到天理大學校長以及教授們的肯定,甚至大學出資在車站附近的中華料理店舉辦慶祝會。當天碰巧來了位莎士比亞專家小林孝信,小林教授更盛情邀約田原至他的課堂上分享。那次課堂,小林教授將谷川俊太郎與田原的詩作排版成兩頁講義,由於田原日語欠佳,只能在下課後回到宿舍拿出日漢大辭典,邊查邊讀著課堂上無暇細讀的詩作。
「谷川俊太郎的詩讓我大吃一驚,不知道日本竟有如此出色的詩人!讀更多之後發現,他有許多詩歌作品屬於經典性寫作,而且有的還使用醒目、刺激性的語言來表現,甚至刻意不用漢字表記,而是用平假名和片假名。比如說他寫過一首〈ナンデモオマンコ〉(看什麼都想起女陰),ナンデモ是『什麼都不如』,而オマンコ發音跟『芒果』一樣,我原本以為是『什麼都不如芒果好吃』,但翻譯時覺得不對,所以請教了碩士班的日本女同學。她一下子惱了,還問我是不是故意的,以為我性騷擾。後來才知道オマンコ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
初讀谷川作品的田原一口氣翻譯了六首,隔天興沖沖跑去問了小林教授,才知他是備受喜愛的國民詩人。小林教授從書架上隨手取出厚厚一本《文藝年鑑》,找出谷川的住址要田原寫信聯繫。「我用拙劣的日語寫了簡短訊息並把我的詩集寄去。因為對方非常有名,我也沒期待回信。過幾天,我收到漂亮的明信片寫著:『不知何時,如果能見面該多好』。」隔兩天,田原再收到一個包裹,內有谷川的六本詩集,算是正式閱讀谷川詩歌的開始。
後來,田原考上大阪外國語大學(現大阪大學外語系)碩士班,導師是詩人北島的譯者是永駿。然而,當初為增進自信而選擇研究中國文學的田原,卻在完成學位後感到有些自卑。「總覺得中國人在日本學習中國文學有點奇怪。這樣說是因為,我有許多學中國文學的日本朋友,但他們的閱讀量和中國文學的知識儲備包括視野的開闊都很有限,對作品的理解深度也不如國內的同行,語言細節上也不太容易把握到最精確的部分。換句話說,我在這樣的環境學中國文學,就是無法做到最好。從這個角度想,我覺得應該要研究日本文學。」
在碩士班時期翻譯谷川詩作後,他曾將稿子寄給中國社科院的權威期刊《世界文學》,雜誌甚至為此製作特輯。「有次我搭飛機讀到飛機上的《讀者》雜誌,才知道他們轉發了我譯的三首詩,回國後才發現竟然有一百多家雜誌都轉載了谷川的詩歌。」事實上,在田原尚未負笈日本前,他與中國詩歌界許多批評家一樣,對日本詩歌存有偏見。「儘管日本是經濟大國,但是如果沒有一位能征服我的詩人,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是不會向這個國家脫帽致敬的。」多年後,谷川俊太郎透過田原的翻譯引介,在中國出版第一本詩集,並親自出席在北京大學舉辦的研討會。田原興味盎然地憶起谷川當時的發言:「我的詩有三條腿,這第三條腿就是penis。Penis象徵生命力,我的詩就是用這三條腿來到中國的。」
將詩歌視為精神海洛英的田原,因谷川詩作而開啟了對日本詩歌的認識,卻在決定將其作為博士論文題目時,因日本學界素有「不研究健在作家」的不成文規定,申請博士時遭遇困難。直到偶然得知立命館大學有位研究石川啄木的上田博教授是谷川的骨灰級粉絲,取得入學資格後,他才正式踏上研究日本詩歌的博士之路。
從中國朦朧派詩歌研究至谷川俊太郎詩人專論,不變的是田原對詩歌的熱愛。博士班一年級時,他得知《朝日新聞》留學生文學獎訊息,決定挑戰寫作日語詩歌。「獎金有幾十萬日圓。我雖然有領留學生獎學金,一個月兩千多美金,但文學獎對我來說還是很大的誘惑。」獎金吸引下,田原交出三首日語詩,並幸運獲獎。有了文學獎加持,讓他開始收到文學雜誌的邀稿。「日本稿費高我是那時才知道的。在《朝日新聞》發表一首詩竟然有600美金,平時打工兩個禮拜也就600美金。」文學獎於是成為田原寫作日語詩的開端,也是他與日本文學界接軌的重要依據。
問起雙語創作的差異,田原坦言,不同語言思維與文化之間的衝突對立,雖令他十分痛苦,卻也替自己開創出表達想法的「另一個世界」。他曾說過:「就雙語寫作而言,母語是元配,日語像情人,但我對她們的愛沒有區別。」雖說如此,田原認為相較之下,日語仍是更接近詩歌的語言,「日語中的外來語能以片假名表記,書寫便有了多樣性的優勢,等於是有平假名、片假名、漢字與羅馬拼音的組合,靈活性高。而日語纏綿、曖昧、彈性、餘音未盡的感覺,也是漢語做不到的。」
此「靈活性」於是成了田原翻譯時格外重視的原則。「我的翻譯理念是尊重原著,但並非完全是教條主義式拘泥於原著的死譯和硬譯。這裡說的靈活性必須遵循在翻譯倫理的框架之內舉行,並不是我行我素的無政府主義亂譯。比如,《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這首〈世代〉,我認為是比較接近原著文學藝術風貌的表記方式,詩的末三行,原文用片假名、平假名以及漢字表示,我的中譯就使用漢字、漢語拼音和注音符號,因為這是大部分華人讀者都能懂的。」
〈世代——感覺自己在寫詩〉 譯/田原
漢字默不作聲
片假名卻沒有
片假名幼稚而快活地叫喊
阿卡薩他吶哈麻亞喇瓦 [1]
漢字默不作聲
平假名卻沒有
平假名文雅地低聲細語
伊呂波仁保部止知利奴留遠 [2]
──在此我放棄寫詩的念頭
想寫一篇長篇大論
「存在字裡行間的時代問題」
「cún zài zì lǐ háng jiān de shí dài wèn tí」
「ㄘㄨㄣˊ ㄗㄞˋ ㄗˋ ㄌㄧˇ ㄏㄤˊ ㄐㄧㄢ ㄉㄜ˙ ㄕˊ ㄉㄞˋ ㄨㄣˋ ㄊㄧˊ」[3]
[1] 五十音表中的片假名首字音譯。
[2] 出自「伊呂波歌」的漢字表意。
[3] 原作的後三句分別為漢字、片假名和平假名表記,意思相同。
〈世代──詩をかいてい僕は感じた〉
漢字はだまっている
カタカナはだまっていない
カタカナは幼く明るく叫びをあげる
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
漢字はだまっている
ひらがなはだまっていない
ひらがなはしとやかに囁きかける
いろはにほへとちりぬるを
──そこで僕は詩作をあきらめ
大論文を書こうと思う
「字於世代之問題」
「ジニオケルセダイノモンダイ」
「じにおけるせだいのもんだい」
蔣明 / 故紙堆
頻繁來往於東亞,田原對各地接收谷川俊太郎作品的狀況也有些觀察:中國年輕詩人不乏分享受到谷川影響的作品,程璧和蔣明的民謠詩歌就是。而同為漢語圈的台灣,在詩作出版的選擇上則有些差異,「大陸受到的制約較多,香港則因商業化程度較高,對純文學的接觸相當有限。台灣比較喜歡谷川俊太郎一些比較經典、自由的詩歌;大陸就會選擇像是〈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這類比較繞圈、不直接點明問題的詩。不過這兩年大陸也在發生變化,像是〈春的臨終〉〈河流〉等也開始吸引一些年輕人。」
從最初對日語的生澀駑鈍,到現在能熟練進行翻譯與寫作,田原顯然比常人下了更多功夫。問田原,翻譯谷川的詩,哪一首琢磨最久?他不假思索地說,「かっぱ(河童)。」〈河童〉不重意義,只重外在旋律、押韻,是谷川試圖挑戰日語向來無法押韻之特色而寫成的系列語言遊戲詩之一,「我一開始譯好其實不太滿意,一直覺得還差一點才抵達最精準的地方,大概放了一年,某天突然有了靈感,修改成現在的版本。」
〈河童〉 譯/田原
河童乘隙速行竊 ka ppa ka ppa ra tta
偷走河童的喇叭 ka ppa ra ppa ka ppa ra tta
吹著喇叭滴答答 to tte ti tte ta
河童買回青菜葉 ka ppa na ppa ka ta
河童只買了一把 ka ppa na ppa i ppa ka tta
買回切切全吃下 ka tta ki tte ku tta
〈かっぱ〉
かっぱかっぱらった
かっぱらっぱかっぱらった
とってちってた
かっぱなっぱかった
かっぱなっぱいっぱかった
かってきってくった
從〈河童〉再談起翻譯理念,田原強調,他的翻譯觀深受日本影響,反對添油加醋的翻譯,某種程度上贊成魯迅說的「寧信而不順」,但直譯卻也容易落得太拗口、不易閱讀的窘境,因此比起魯迅,他更崇尚林語堂的翻譯。「魯迅的漢語介於現代漢語與古漢語之間,是沒進化好的漢語。而林語堂的漢語跟我們沒有距離,進化得相當成功。」
提到語言與詩歌的關係,田原特別指出:詩歌是真貨或贗品騙不了外語。「一首詩寫得好,如果翻譯不出去,即使在母語系統中是好的,但價值也就打了折扣。日本有個詩人中原中也很有名,但他的詩很難被外語接納,難以被翻譯的原因,我認為第一是文本的封閉性,第二是普遍性不夠,第三是缺乏與外部世界以及宇宙的關連性,第四是空洞的抽象性,第五是僅僅停留在感傷的層面。這些要素不單指日語,其他外語也適用的。」顯然,翻譯家田原不只在意語言與時代的關係,作品能否與外語溝通,更是他評價作品的關注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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