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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貝母/乾淨的痛──讀《渺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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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如何去原諒自己的過去,以及自己無從選擇的成長環境?
人為什麼要執著於只會引發苦痛的某個地方、某種心理狀態?

柳原漢雅的新作《渺小一生》敘述四個大學好友,他們沒錢、對未來茫然,只靠他們的友誼和才華撐下去。往後他們成了名建築師(麥坎)、名畫家(傑比)、名律師(裘德)、名演員(威廉),人生遇到了各自的美麗與哀愁。

四位與書中主角領域相仿的寫作者分享《渺小一生》的讀後感,他們將如何來看待人的一生是「幸」或「不幸」?




文/ 川貝母(插畫家、作家)

閱讀《渺小一生》是一個相當虐心的經驗,故事在極端的幸福與不幸間拉扯,明明覺得一切似乎沒問題了,但下一個轉折卻又被主角裘德拉入自我毀滅的想法裡。或者甚至根本沒有轉折。在裘德的生活中,幸福是伴隨著恐懼的,是一個禁忌,就算是多大的喜悅,他總是能在夾縫中看見黑暗的部分。那成了他的習慣,自我的防衛機制。有時是回憶出現了,有時是他極力隱藏的事情被發現,像是他的身型、動作、身上的疤或者藏在浴室裡的刮鬍刀片。他為自己設的防線愈多,就愈顯得自己更加神祕,讓人找到破綻。謊言與信任不斷在周圍被重新檢視、定義。

渺小一生(上、下冊)

渺小一生(上、下冊)

如何親近一個人卻又不清楚他的過往呢,這可以是永遠不必去碰觸的話題嗎?沒有人知道他大學之前的生活、性向,每每有人要追問,總是被他含糊帶過,甚至最顯而易見的外表───他跛瘸的雙腳,他也編造一個車禍謊言來告訴大家。那的確是車子造成的,只是真相可能是讓人無法承受的那種殘酷。這是他隱藏過去的原因,太過不堪了,是他想保護自己,同時也不想傷害彼此關係的唯一辦法。

或許整部小說就像裘德的第一位社工人員安娜所說的:「你要趁這些事情還新鮮的時候談,否則就永遠不會談了。我一定要教你怎麼談這件事情,因為你拖得愈久,就會愈難開口。那些事情就會在你心底潰爛化膿,而且你會老是覺得一切都該怪自己。

無法談論的成長傷痛,成了卡在裘德心裡的一個難以跨越的關卡,故事通篇糾結在這個原點,不斷在考驗他自己與周遭的人對他的耐心。安娜來不及幫助他便過世了,不堪的童年陰影在身體裡愈養愈大,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裘德只能用疼痛才能提醒身體是自己的,在手臂上割下一道道傷痕。

那是誠實的痛、乾淨的痛,沒有羞恥和污穢,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裘德無意間跌倒受傷後得到這種精神的潔癖,透過傷害自己獲得救贖。路克修士覺得他臉上與身體的瘀青影響了「生意」,於是他傳授一個更隱密的方法:給他一袋刮鬍刀片與酒精,「你得實驗一下,看什麼感覺最適合。」割自己以紓解無法揮發的挫敗感。於是傷害自己的身體成了他往後一種習性、不得不做的一個儀式,透過流血讓他覺得乾淨。

路克修士是他第一個救贖、他未來的希望。路克修士帶他前往遠方蓋一座森林小屋,他們倆將在那裡重新開始,擺脫在修道院備受凌虐的生活。路克修士教他許多學問知識與園藝、工藝方面的技能,是在他悲慘的過去當中,唯一對他呵護的人,同時卻也是把他推向另一個深淵的人。這個深淵讓他永遠無法從中離開,彷彿腳上踩的是流沙,不斷跌入漆黑沒有光的地方,黑暗的底部有無數男人的雙手拉扯著他的身體,把裘德撕裂捏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樣子,連他也不敢直視。但路克修士總是對他輕聲細語,他的承諾與體貼是那麼真實,這究竟是哪一種慈愛?就算成年之後裘德回頭檢視仍然感到困惑。

▌畫家與結界

傑比是四人小團體的成員之一,也是故事的核心主角群,小說藉由四個朋友的情誼緩緩展開,不同的成長環境造就不同的人格個性,彼此互相牽連影響,隨著時間推移,各種衝突與情感的困惑也日益明顯。

傑比個性外放直接,從小在家庭裡備受呵護地長大,家是他的城堡,他可以盡情地任性取暖,與裘德和威廉是完全相反的例子。傑比是藝術家,帶有尖銳的目光與狂妄自負,誓言在紐約藝術圈占有一席之地。所以當創作和友誼的承諾相違背時,他選擇了前者,這也導致與主角裘德間的不信任,漸漸在好友團體裡退出,隱藏在小說故事的背後。但他也因此成了伏流般的角色,退到遠方用藝術之心觀察朋友,成了回顧渺小的一生裡非常重要的媒介。

傑比與裘德的情感生變有兩個地方,第一個是他的攝影計畫。當初傑比開始新的創作計畫時,喜歡用類似跟拍的攝影模式紀錄朋友的日常。裘德在意他的隱私,他不想看見自己的樣貌,也不願讓別人知道;於是傑比向裘德承諾,要拿來創作的攝影一定會讓他先看過且同意才會執行。但因為描繪裘德的作品實在太好了,幾乎是系列裡最好的一幅畫,於是傑比決定直接展出,卻因此讓裘德覺得被背叛了。裘德再次明白,眼前的幸福是假象,就算是幾乎不可能相害的朋友也會有遭受背叛的一天。這是在他離開不幸的童年生活、重新覺得人生逐漸有希望時,一個重大的打擊,讓他再次退縮到黑暗的深淵裡去。

第二個是傑比一度染上毒癮、無法控制自己言行的時候,他模仿了裘德怪異的走路方式。這是裘德一直努力不要留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平時裘德就算忍著腳痛無法站立,在非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求助友人,連輪椅也只是備好,有不時之需才使用。傑比模仿裘德的動作,等於間接證實他在外人眼裡的形象就是如此,不管他再怎麼掩飾讓自己表現正常,最終仍然是這樣的結果。

傑比與幾個藝術家朋友合租了一個工廠當做工作室,工作室沒有隔間,他們僅在地板上做標記,劃分各自區域。這樣的標記像是一種結界,他們彼此尊重這樣的場域,彷彿有道牆,不會冒然進入。而當傑比開始工作時,常常是連續好幾個小時不間斷地創作,將所有精力都投射在畫布中。傑比的創作總能呈現細膩的觀察,讓人不得不讚嘆他的才華,但在與人互動方面,為何總是令人失望呢?

有時人們看作品會投射藝術家的形象,覺得藝術家本人應該是如此,若與想像不符便感到失望。但就很多的狀況來說,創作與個人常常是分開的,有時與人交談時是一個樣子,創作時又是一回事,唯有在進入創作狀態這個絕對領域的結界裡,才能讓自己的另一面浮現出來。

傑比自負、疑惑,染上毒癮,毀掉多年的友誼,創作日漸成功,生活卻一團糟,只能說傑比把他的溫柔都給作品了。縱使最後,裘德在心裡近乎無情地想著發生事情的為什麼不是你?但傑比的畫像《威廉聽裘德說故事,葛林街》仍然輕輕晃動裘德的心。

傑比記錄的是平常細微、有可能被忽略的一瞬間,接近無垢,沒有誇張的裝飾或隱喻,而那可能是生活中最渺小也最珍貴的記憶。

(本文由大塊文化提供)


作者簡介

本名潘昀珈,台灣插畫家。成長於屏東滿州鄉,喜歡山海自然。因為國中在圖書館看到波隆那年鑑而開始喜歡插畫,2005年入選波隆納插畫展後開始插畫職業生活,喜歡以隱喻的方式創作圖像,詩意的造形與裝飾性是常用的特色。
目前自由接案,作品遍及國內外新聞媒體、書籍、展覽。也可在誠品海報上看到他創作的身影,亦受美國《紐約時報》、《華盛頓日報》之邀繪製插畫,並登上報刊封面。最新作品為《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川貝母短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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