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有過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真的。」書的一開始就寫到這句，我們逃避我們想的，直到它們出現在我們眼前，我看著仿生人殺手瑞克的悲傷眼神，像在說所有你曾逃避的想法，終會加速它們的來臨。
雨與淚中折射出來的地球，可是我們曾記得的故鄉？
銀翼殺手【經典重譯本‧吳明益專文導讀】
1968年，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寫出了2021年的時空，而且竟然如此近似一首溫柔的輓歌，無論難以收拾的霾害汙染，還是AI進化至仿生機器人，在50幾年前，有人那樣專注地為我們悲傷著，像場漫長的目送，如今也走到了我們要面臨的時代交叉口了，時間轉不回去，我們甚至會忍不住又喊了一聲作者的名字：當時你不惜被視為一個精神病，來說明人類將步入的集體瘋狂。為什麼你會知道？早知道這一切的你會有多悲傷啊？
這故事是能提前嗅出未來灰燼的，在電影後半，「仿生人殺手」瑞克沒有想到他最後聽到的一首詩，竟是從一個沒有靈魂的仿生機器人口中所說出：「我曾看過你們人類無法想像的事情，目睹太空戰艦在獵戶星旁熊熊燃燒，注視C射線在黑暗中閃爍，所有的過往都將消失於時間的空流中，如雨中之淚……」
故事中，2021年地球因為輻射塵爆，空氣已灰敗，土地長不出新芽，大自然被開戰的武器與污染破壞殆盡，於是人類派仿生人（頂尖腦力的人型機器人）到達環境惡劣的外星球從事開墾，這群無論肉身、思考力（甚至聰明過多數人類）、情緒反射都如人類一般的機器人，到了荒蕪的星球從事最危險、卑微的開疆工作，如同過去的奴隸一般。
當時的地球只剩一息尚存，人類的基因在那樣的情況下開始變種，無法生育，也因嚴重汙染導致畸型與腦力下降，變成「特殊分子」，如無法移民外星的雞頭人與蟻頭人（智商有缺陷者），動植物再也無法生存，空屋率奇高。有辦法的都移居外星球，地球只剩畸零人與必須留守工作的人居住；無法移民的，以養大型仿真動物來宣告自己地位，如能養到一隻真實的動物，是無法想像的奢侈品。
電影《銀翼殺手》海報
但一切還是運作著，幾乎像個笑料，人們還在文明的廢墟中等死，或等著變成無可預知的異種。
像瑞克這樣必須仍留在地球工作的人，每天靠著「心情機」補充心情正能量，不然就會像他妻子一早就厭世到不想起床，然而獲得寧靜的地球在這樣的盡頭，竟有異樣的喘息感，四處是這般憔悴的美，讓人行走其間都如同最後一天，寓言與預言荒謬並行。
當然，這本書刺激的是在講比許多人類還聰明的仿生人，如何甘於當人類的奴隸？真正的人類真的能突破「圖靈測驗」知道對方是否為機器人？而能完美詮釋莫扎特《魔笛》的仿生人，你怎麼知道它沒有靈魂？
與其說這是一本科幻作品，它更像在講靈魂，仿生人可以做得這麼栩栩如生了，除了生命短，其他條件都比人類優越，只缺同情共感的能力，科學家還無法複製上帝造人的手法。
但這真的重要嗎？當人類面對這樣優越的仿生人量產時，自己所擁有能共感的靈魂又真的沒失去嗎？更直接地說，在AI快速進步，仿生人出現前，人類是否早已逐漸流失同情共感的靈魂？書中伊西多爾問仿生人：「妳有沒有帶一本殖民前的讀物過來呢？」「那種東西在這裡沒價值，以前在地球也沒掀起熱潮。」那麼酸澀又平常，我們對自己無法被仿生人取代的種種，有認真的看待過嗎？
當時的人類已必須靠機器共感，仿生人殺手瑞克執迷於他是否能擁有一隻真正的羊；被視為弱智的伊西多爾看到蜘蛛被仿生人解體，不管蜘蛛是否為電動人工，他都承受不住，這是一雙蒼老眼神在看這世界，作者菲利普．迪克藉由殺手瑞克的眼神來看這失序的前夕。
於是瑞克在某天「除役」追殺了6個仿生人後，自己的心態也扭曲了。他懷疑，將喜愛孟克名畫《青春期》的仿生人當成沒有生命的「它」來處決，是否只是自欺欺人？是哪一方將失去了同情？另一個殺手里奇說：「你不覺得仿生人的內心很像孟克的《吶喊》嗎？」
孟克的《青春期》與《吶喊》（圖片來源 / wiki）
不同於小說，電影版《銀翼殺手》在濕漉漉的廢墟纏鬥中給了答案，宛如瑪麗．雪萊《科學怪人》的輕嘆，仿生人最後那首詩如人類文明的殞落，而小說留有開放的結局，更像是個問號，瑞克在一天內殺了6個不甘當奴隸的仿生人，並失去了一隻真正的山羊後，身心疲累地到了當時無任何生命跡象的奧勒岡，卻在那片荒蕪的飛沙中，首次感受到自己以神的眼神看到一隻蟾蜍，而深感救贖，當然後來發現蟾蜍也是人工的。
你可以感覺瑞克的靈魂的渴求，渴望生命任何一點真實，靈魂如荊棘上的知更鳥，回應摩瑟教先知跟他說的生命本質，「無論去到哪裡，你都不得不做壞事，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意，這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每一個活在這世上的生物總有逼不得已的時候，這是終極的陰影，萬物的挫敗。」
艾倫‧圖靈傳(套書/上下兩冊)
其實那更像是他的靈魂在跟他說話，這破敗的地球是瑞克的生命景象，對仿生人的問卷更像是他對自己的質問──我們在仿生人出現前，自己有別於它們的是什麼？這是菲利普．迪克強大的地方，一個科幻片能想像的空間有多大，自己對自己的未知領域就能開發得有多深。
故事是殺手瑞克的一天，你活得像仿生人？還是仿生人比你更渴望靈魂？還記得圖靈說：「你相信機器會思考嗎？」當時不相信的人，是否已放棄了自己的思考？抑或，是否會願讓靈魂能輕輕落腳在任何未知的可能裡？
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馬欣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