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誠
1973年生於雲林縣,原籍江西黎川。從小於雲林鄉間長大,虎尾高中畢業後,資賦優異保送台灣師大國文學系,後又就讀國研所,目前為博士班研究生,同時亦任教於台北市立中山女高。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離別賦》、《相忘於江湖》、《我的心肝阿母》。
我喜愛的前輩作家|張大春
影響我最深的作家,是張大春先生。
我大二時,剛好大春老師新出版《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同寢學弟讀完,隨手丟給我,說是非常有趣。我當時花不少功夫在苦讀小學(文字、聲韻、訓詁學),準備攻研經書之用,對現代文學興趣缺缺。抱著閒讀雜書的心態,姑且讀一下,沒想到才讀幾頁,便覺興味盎然,欲罷不能,讀完之後居然意猶未盡,遂又從頭重讀兩三回。當時理解程度頗差,並不能預先發覺楊照評論所說的,以一小週記形式去反應整個大的教育、社會、國家、全球的現象與問題,但仍舊讀得有滋有味,暢快淋漓。後來我自個兒琢磨出兩個重要原因,一是這本書腔調獨特,二是文字間充滿幽默的鬆勁。
讀完《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跑到圖書館把大春老師在此之前出過的書全部借回來讀,《雞翎圖》、《四喜憂國》、《公寓導遊》、《歡喜賊》等,讀罷,深刻體會到兩件事,一是大春老師非常擅於說故事(所寫故事極好看),二是他擅於用最新西方小說寫作技巧來鋪寫現代和古代傳統故事。換言之,他能寫最時髦,也能寫最傳統,古今兼擅,中西皆可。後來隨著大春老師新作品不斷出版,再讀到《大說謊家》、《沒人寫信給上校》等書,著實驚訝於他可隨時事、社會、政局的變化而「即時連線live」寫小說,眞、假的事件同時並陳,虛構混入事實,事實宛若虛構,孰眞孰假,讓人看不清界線,難以遽斷。這著實讓我深入去想一些東西,小說介入現實領域,可以水乳交融,虛是實,實也是虛,人生就未必不能不似一本小說,小說未必就不能不是人生。
另外,大頭春系列也陸續出版續集,《我妹妹》、《野孩子》魚貫面世,如果依照《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成功模式,大約又要再度狂銷數十萬冊,但大春老師卻一改舊調,從幽默鬆勁變成綿長緊密,大異舊趣。在我看來,非常了不起,因為他不肯一味迎合讀者口味,一再變換各種腔調或嘗試各種文學的可能性,決不固滯於既得成功之舊轍。
1999年大春老師出版《城邦暴力團》,透過new98網路換書活動,我有幸拜見大春先生,並承蒙他的鼓勵與指點,後來竟糊里糊塗也成為一個寫作者。當時《城邦暴力團》極轟動,被視為新式武俠小說的巔峰之作,融傳統與現代事物於一爐,新舊並出,風格獨具。在大春老師的看法,他認為武俠並非孤絕於文字之外,斷裂於久遠歷史之間,而是活生生存在現實之中,是「即傳統即現代」、「即武俠即當下」。後來大春老師又有《春燈公子》、《戰夏陽》、《一頁秋》、《島國之冬》春夏秋冬四部曲的傳統小說,又有《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等關於父子親情、教養的散文等等。又後來大春老師開始寫起古典詩、寫起雜文……
我這樣簡略敘述一番,主要是為詳談大春老師對我的文學影響,預作舖墊。
大春老師對我的第一個影響是,他示範了一種我理想中的寫作者樣貌:學問博雜、術藝多能。
大春老師嗜讀博覽,擅於運用、剪裁、融冶所讀任何東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遠取經史子集,近擇西方經典名著,凡所經眼,皆為所用,推陳出新,一新眾人耳目。在我的心目當中,他才算是所謂博通之士的「博士」,而非學院裡「窄」化得令人吃驚的那種尋常博士。大春老師除了寫小說之外,也寫散文、雜文、寫歌詞、寫古典詩,特別是古典詩,量多質精,直追古人,當「詩」不讓。除此之外,他還擔任電視、電台主持工作,在大學教書、四處演講,是媒體人、演說家,更是唱作俱佳的表演者。
大春老師讓我意識到,做為一個文學家並非只能坐在桌前,伏案寫作或敲鍵打字;或做為一個學者,也並非只是孜孜矻矻於窄小領域渾然忘我。反倒是應該博學多能,多所嘗試,在各種領域穿梭,結合彼此優點,發揮更多力量。
大春老師對我第二個影響是,從事創作也能積極入世發揮知識分子的力量。
大春老師的純文學創作、雜文寫作,或者主持電台(或過去曾主持的電視節目),背後其實都有一個共同關聯,那就是「積極入世」的意圖。他長期關注法律、科學、教育、教養、藝術、音樂、社福等議題,發之於聲,筆諸於文,對公共議題勇於表達身為知識分子的看法,引發各種討論,反覆深入議題核心。──這些都讓我瞭解,寫作者不該關在象牙塔中,還有另一層責無旁貸的社會責任。
大春老師對我的第三的影響是,勇於推陳出新,不願重複自己。
大春老師不喜歡重彈舊調,他每寫一本書,都不願意重複自己。所以看他的作品,可以發現各種新鮮變化,他總企圖走出一條異於常人之路徑,不落窠臼,獨出機杼。他早期著重運用各種西方寫作技巧,至《城邦暴力團》集其大成;後來轉向中國傳統說部取材,再又回到古典詩中,漸漸又以古典詩為核心貫串掌故、說部、史料、人物,重鑄歷史。他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是一次新的嘗試與冒險,樂此不疲,有無窮無盡的活潑力道。
並且他所寫每一篇作品皆是根基於豐富學養而成,他的作品幾乎看不見「輕淺窄淡」,大多屬「淵博厚實」之類,他寫親子教養書《認得幾個字》,每篇文章有三分之二篇幅都是在講每個字的來龍去脈,全是學問;他寫《聆聽父親》,裡頭有大量關於大時代歷史的敘述,更有戲曲、幫會、家族等傳統知識的描述,這些都並非一般作家有能力可以處理。那就更不用說,他還能寫歷史小說、寫傳統故事、寫掌故文章,裡頭充滿太多傳統的素養,如詩詞曲、如文言文、如歷史知識……,能寫、會寫、可以寫這些類別的作家已經越來越少了。
以上三點是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理想和目標,總是期許自己終有一天也能做到。但是底下三點,卻是多多少少已經做到或正在努力做到的東西。
大春老師文章有一股特殊的氣勢,姑且稱之為「文氣」,非常陽剛,幾近霸氣。這種霸氣源自於靈活多變的遣辭造句之法,抑揚頓挫短長得宜的聲律和節奏,當然更源自於對學養充足的龐然自信、對事物道理的敏銳觀察、對問題核心的深入掌握、以及對細節調配的隨心所欲。我曾經用紅筆把《小說稗類》卷一卷二兩冊,一句句拆解開來,仔細研究、並試著亦步亦趨模仿各種獨特構句,好讓自己的文句更靈活些,不那麼僵硬板滯。──我讀研究所時,寫過一篇小說〈踏雪〉,投去比賽,得了獎,就有一作家評審指出:「這篇小說有張大春的影子。」我當時覺得此人還頗有眼力哩!
大春老師創作力非常旺盛,下筆快,持之以恆。他常說,每天至少寫三千字,未發表的就有數百萬字。他讓我見識到,什麼叫做勤勉,什麼又叫做以寫作為終身職志,到了後來寫作已經完全不為名聲,不為換錢,就是單純寫作而已,甚至完全不考慮發表的問題。我常想,很多作家(也許包括以後的我)寫到後來,就不寫了、寫不下去了、寫了沒地方登,登了沒人要看……,堂堂溪水流不到大海,半路就枯竭了。但大春老師在前面以身作則讓我看著,寫作是可以這樣「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大春老師性格坦率真誠,完全沒有架子。他已經是一個名氣相當大的作家、名人,但完全沒有任何排頭,他從不肯別人把「大師」這個詞兒套在他身上。他直來直往,不作表面應付功夫,他對待晚輩,提攜之情,溢於言表。每回他當面或電話裡對我說寫文學上的看法、寫作的技巧、人生的道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對待文學,只要是他認為合理,敢發人所不敢發,言人所不敢言。他不逢迎拍馬,也不怕得罪人,但對朋友晚輩又能肝膽相照、愛護關懷。這是他坦率真誠的性格所致,也是我敬佩的地方。
在我看來,大春老師人如其名,大也者,學問大、格局大、胸襟大……:春也者,生機勃勃、暢旺、真率自然……,我從他身上見識到寫作者「大而春之」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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