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現在少有車子走的舊路,雖然比較曲折,但可以避開塵土漫天、大卡車呼嘯而過的主要公路。土黃色的丘陵上,稀稀疏疏的散布著點點綠色,依舊是橄欖樹,但已不可能看見海了。
經過小村莊的外圍,馬路被羊群佔滿,黑、棕、白色的羊,有著蓬鬆的毛,瞇著眼,搖晃著兩隻大耳垂。牧羊人懶懶的跟在牠們後面,手裡拿著細長竹杖,嘴裡吹出刺耳的哨聲催促羊群。在起伏的安靜小路上騎了一上午,太陽的威力越來越強,像一記記不停加重的拳頭,揍得我暈眩不只,巴望能趕緊找個地方休息。一條河來得正是時候,古老的河岸旁,是一座頗熱鬧的城鎮:畢里契克(Birecik)。
脫下太陽眼鏡,牽著車緩緩走過橫越河上的橋,景物搖晃,幾乎看不分明。瞇著眼,河對岸沿著土黃山丘建立的城鎮,殘破城堡盤據在密密麻麻的樓房邊緣,只剩一角塔樓,牆面大半已倒塌,四周是裸露的岩層。
橋面下的河水碧綠,閃著銀光,呼吸著河面的濕氣,像喝了一大口水般舒暢。河面並不如想像中寬闊,我以為它應該要更壯觀才是。從北賽普勒斯被大海包圍的沙灘與峭壁回到乾燥荒涼的土耳其東部,如此平凡不起眼小河流,已是莫大的賞賜。
而它的確是名聲震爍,兩河流域之一:幼發拉底河,以往只知下游在現今的伊拉克出海,孕育了人類最早的燦爛文明,並不會意識到,它發源自北方的土耳其。當我注視那介於碧綠與深藍之間的河水,幾乎不敢相信從小耳熟能詳的名字,竟就這麼若無其事的橫躺在面前,並不特別寬大澎湃的,流向遠方土黃色的連綿矮丘。
進到鎮上,太陽撲來的力道更勝以往,從頭頂,擴及到頸脖、手臂、腿部、足踝,外露的皮膚幾無倖免。街角建築的上方,有一具電子顯示器,斗大的紅字快速跑過,目前溫度:攝氏四十八度。我在最熱的季節,來到土耳其最熱的地區。
拖著沈重的步伐,想問問是否有地方可以躲進去納涼。幾個當地人滿臉疑惑,不知我到底是要找廁所還是餐廳,一個中年男人揮著手示意跟他走,領我到一間房屋一樓。空曠的室內布滿塵埃,像施工中的工地,他指指天空,比出擦汗的動作,要我坐在地毯上休息。
牆角堆著幾袋麵粉袋,他比比手桿麵皮的動作,顯然這就是整個家裡要吃的糧食。色彩鮮艷的毯子突兀的鋪在地板、掛在牆上,更顯得四壁徒然,牆上毯子是一顆大大的土耳其國父的頭顱,猶如高掛的太陽,折磨底下眾生。
坐在地毯上,喝完兩大杯冰水,他問我要咖啡還是茶,這麼簡陋的地方,居然有咖啡?我說那喝咖啡好了,他大聲喚了個名字,一個小女孩跑來,應該是他的女兒,不久,女孩端來兩杯鬱金香形狀茶杯,裡頭一向總是琥珀色紅茶,卻變為混濁的咖啡色。喝了一口,甜味蓋過咖啡香的即溶咖啡,在此通稱為Nescafe,是現在土耳其真正最普遍的「土耳其咖啡」。
茶葉這種廉價的提神飲品於二十世紀初引進土耳其後,迅即取代咖啡成為國民飲品,茶葉可以反覆沖泡,亦可快速煮出很大的量,咖啡粉煮過就成了無用的殘渣,且一次只能一小壺,對大多數經濟條件不佳的老百姓而言成本高昂。土耳其男人往往可以一整個下午坐在路邊,一杯接一杯,將開水與濃茶對半的注入鬱金香玻璃杯裡,但正宗的土耳其咖啡已難尋。
他放下杯子,嘴裡喘著氣,眼神空茫,身體靠牆放鬆,指著外面白花花的日光直搖頭,實在是熱壞了﹗看我客氣的盤腿正襟危坐,他把背後的枕頭讓給我,問我要不要躺一躺。他掏出一小包紙團,裡頭一叢綠色的乾燥植物,他慢慢的撕成碎屑,又取出兩根菸,拆掉菸頭,把倒出來的菸草和綠色碎屑混合,然後用兩張菸紙捲起一根又粗又大的捲菸。整套流程迅速而熟練。點上火,急促的吸了兩口,咂咂嘴,再遞給我,朦朧煙霧中,他大聲呼喚老婆孩子端來吃食。
女孩子蹲在一旁,用手柄過短的掃把掃著滿地灰塵。男孩端來類似番茄汁炒飯的滿滿一大盤,配著餅吃,才發現那不是米飯,而是某種類似小米的穀物。除了出發前的早餐,騎了整個早上都還沒吃東西,吸了幾口菸捲,原本不振的食慾被打開,突然餓了起來。
清真寺的叫拜聲響起,外頭聚了越來越多孩子,嘻嘻哈哈,來看我這個奇異的陌生人。深深再吸一口,身體的灼熱漸漸褪去,我彷彿來到不遠處的幼發拉底河,從鎮旁的城堡廢墟上,看見天上盤旋的鳥兒,對面是慢慢沉落的夕陽。
張子午
生於台北。在力有所逮時,希望以自己的身心,紀錄下世界的真實與差異。2007年獨自以自行車橫貫歐亞大陸,從中國出發,一路向西,抵達陸地的盡頭葡萄牙。2009年帶著同一台自行車穿越中東,旅程結束於埃及開羅。
曾獲第三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評審團特別獎、財團法人國家%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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