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無相生)
吉爾邱的本名是邱比特。
孩子無法選擇父母,也無法選擇出身在怎樣的家族,但年滿20歲之後,你就可以重新選擇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在父母尚未簽字離婚之前,吉爾邱就改成母親的姓。「我本來就想要取個有雙關的名字,在『邱吉爾』跟『邱比特』之間選擇,我媽說老頭子的名字不好,最後就選了邱比特。」吉爾邱靦腆地笑著,「連在網路上,我都想找一個最好的名字來指稱自己,但老是對不準善變的自己,改了好多次,甚至已經換到臉書都不讓我再更新名字了。」
吉爾邱說話的時候常常看著自己的手,或是玻璃窗外的某個點。大概因為在《不流淚配方》裡深度挖掘家族故事,太過貼身,有痛有淚,像是經歷一場耗盡力氣的旅程,眼前的他偶爾有些出神。
「我小時候就是一個愛哭、怕痛的孬種啊,怕拔牙、怕洗頭髮弄澀了眼睛,看到廣告後,每次都吵鬧著指定媽媽要買『不流淚配方』。我的好多情緒都是幼時就藏進了心裡,而後來的某一天莫名跑了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解釋,「這本書寫了很多應該要哭的場景,但現在的我已不在被看見的時候哭了;倒是常常在清晨惡夢之後驚醒,一個人哭它到淚乾,哭到沒有力氣。如果可以,就透過書寫把它完成,我一直期許它是有療效的。」父系家族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迷信且傳統,不能提到「死」,連提到「愛」都是一件會被責備的事。
不同於健康好動的妹妹,吉爾邱從小體弱,在父系家族的習慣中,比起看醫生,他比較常喝符水。「其實符水不難喝,喝起來像焦苦的淡茶。我很喜歡喝苦的飲物,就連啤酒也喜歡喝苦一點的。我在味覺上可以吃苦,但人可能就不太行了。」書中爬梳少年的成長史,旁及眾多遠近親戚,幼時總有許多未能理解之事,例如親人的死亡,例如長輩的語言攻擊,例如性向的困擾。「常常因為家裡的遠親夢到什麼,就要燒一堆東西給亡故多年的妹妹,然後我要去主祭。」他回想,「家族真的是無法擺脫的,一個很大的束縛。」為了看清楚真實,必須撥開層層煙霧,必須花費許多勇氣直視,直到熏出滿眼淚水。
吉爾邱就讀師範學院,整個大學時期都在念小學教育的東西,學習如何教小朋友養蠶寶寶,教小朋友打十六分音符,直到大四快畢業,才真正接觸文學。「我想報考文學研究所,開始試著寫,然後投稿,才發現自己是可以寫的,就繼續寫。」現階段的他要繼續念文學博士,對於這決定,他說,「因為沒有其他專長,別說修理汽車、伐木砍柴和縫紉製衣,我就連繡學號都不會,好像也只能念書了。」
《不流淚配方》收錄吉爾邱近四五年來寫的文章,寫之前他會先列大綱,這個過程對他來說非常痛苦。「我把家裡的舊相片全都翻倒出來,硬逼自己想起許多舊事。那樣的狀態真的很不舒服,情緒全都被攪動,邊看照片邊哭。我想,寫作的時候我大多帶著恨意吧!直到寫完它,一遍一遍修潤,把它唸讀出來,才把稿子給定了。而那時候,眼淚大概也乾了,就好像對過去有所交待,應該可以了。」每寫完一些文章,他會把舊照片剪碎,只留下一些覺得好看的。書出版後,他媽媽自己去買了一本,跟他說,看了有哭,「我跟她說,妳該哭的。」
以吉爾邱的話來說,寫作於他是一種「蚌病成珠」的感覺。「因為掉了些沙子入來,生命感到不適或者一些疼痛,於是分泌文字去包住它,久了就凝成一顆小珠。」他隨即補充,「也可能是一種結石的概念吧。」把過於疼痛的真實寫出來,放幾個晚上,修修改改,以旁觀的角度看幾遍,再修改,唸出來,最後定稿。像是一種巡禮,最後的清創,之後就不要再為這些事情難過,之後就會慢慢的好起來。
(攝影/無相生)
「常常在想,如果我就這樣死掉,世界還是照樣在轉,不會有任何影響,一個人是這麼小,失蹤或消失,對這世界沒有任何影響。我媽允許我養貓,就是想說有了貓,我就不會隨便去死了,即使出車禍,爬也要爬回去餵貓。」某天,吉爾邱在台北車站地下街遇到貓咪送養會,對一隻過度膽小的貓一見鍾情,決定帶牠回家;租屋處不能養貓,他當天就去看別的房子,以一種捲款潛逃的心情徹夜搬家。養貓改變他許多,原本的各種潔癖,包括不能在房間吃東西等條例,都因有貓而打破。貓也改變生活的溫度,「家裡有一個有心跳的東西在等你,就會比較想回家。」他說。
如同書末的形容,吉爾邱說這本書是「藥湯」,將一切熬成一碗湯,然後過濾掉,希望這一切具備療效。即使裡面仍有懸浮物,但總有一天,將會沉澱下來。那麼,用不流淚配方洗頭真的不會流淚嗎?「騙人的。」他答,「但是長大就不會弄到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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