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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曼莊|給動物園一首歌

【何曼莊專欄|給動物園一首歌】最終站:一座城市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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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動物園一首歌bn

台北教會了我大部分人生所需的基本常識。

那時的圓山動物園跟兒童樂園相連,中小學當日往返的校外教學,總是在看得見圓山大飯店的地方,它像一台赤紅色的豪華雞籠佇立在山丘頂上,中影文化城、故宮博物院、天文台、忠烈祠,還有1983年落成的台北市立美術館,它的上層結構,像一管通往異次元的通風口,將圓山的天際線變得摩登,美軍協防台灣司令部、中山足球場、八層樓高的海霸王海鮮餐廳,在寬闊筆直的中山北路上勾勒出都會生活的發展脈絡。

我們總是搭公車去圓山,開車如逃命的欣欣客運司機在新生高架道路的彎道上教會了我什麼叫做「離心力」,那是我離基隆河水最近的一刻。我還學會一個詞叫做「戒嚴」,同樣年代的人,可以有的人學鋼琴、有的人學跆拳道,有人寫書法,有人在走廊上打彈珠,但是為什麼唯獨動物園是「每一個人」都去過的呢?動物園是全面、普遍的經歷呢?多年之後我才把這件事和這個詞連在一起,因為在那個時候的台灣,出版和旅遊是受到管制的。

我是從什麼時候就喜歡動物園的呢?

小時候的我對動物習性並不特別感興趣,說到健行或踏青也只覺得腳痠,去動物園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沒來由地令人興奮。知道要去動物園之前好多天就開始期待,而從動物園回家後又要講個好多天。

有一頭誰也忘不了的大象叫林旺。認識林旺的時候牠已經很老了,小朋友都管他叫「爺爺」。林旺出生於1917年10月29日,跟孫中山、蔣介石一樣都是天蠍座,牠年輕時有個娘砲的名字叫「阿妹」,牠是在緬甸山中日軍潰敗時被收編入國軍的,牠搬運過槍砲糧食、徒步走過中緬邊境的山路、在廣州協助建造過「抗戰烈士紀念碑」、還表演馬戲募款解救過湖南饑荒,在牠被孫立人將軍用船接到台灣的時候,牠的12隻戰象同袍已經全數死亡。在1954年,阿妹搬進圓山動物園,正式改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林旺」,跟來自緬甸的三歲小姑娘馬蘭結婚,年齡差34歲,牠成為台北市的明星。

林旺晚年的脾氣一直不好,牠經歷過一場痛苦的大腸瘤手術,從此看到獸醫和飼養員就發飆,每年的11月到5月也是牠的「狂暴期」,經常撞傷自己,於是只好把他鍊住,限制行為又引發了其他健康問題,直到擴建象欄才減緩。木柵新動物園裡為林旺和馬蘭建了寬闊的「白宮」,牠還是經常發怒,還曾經把馬蘭踢到溝裡,因為關節炎嚴重,很多時候牠就泡在水裡,減輕體重的負擔。林旺就像那些穿著汗衫、露出「殺朱拔毛」刺青、坐在眷村口、面露不悅的爺爺一樣,帶著強行軍過後留下的孤獨記憶,用誰也聽不懂的鄉音抱怨著身體的病痛,時不時會痛罵外籍新娘老婆,但當老婆不在視線內時,又會驚慌失措。馬蘭竟然在2002年先林旺一步離世,失去老伴的林旺經常對著象欄發呆,過了一年候牠也過世了。林旺活了86歲,是世界記錄最長壽的亞洲象,牠這一生活得還真不輕鬆,走過顛沛流離的戰爭歲月,又挺過各種威脅性命的重大疾病,到了最後,林旺其實最怕的是寂寞。這麼有名的大象真是絕無僅有,直到現在我們去到動物園裡的大象白宮,看見裡面有大象,而牠們的名字竟然不叫林旺和馬蘭,還是覺得有點哪裡不對勁。

戒嚴令在1989年解除了,有了第一個不姓蔣的總統,經濟發展得很好,台北市區人口大增,需要擴建動物園的時候,碰到一個難題,圓山動物園沿山而建,這本是很可愛的事情,但是這座山剛剛好有很多史前遺跡:圓山遺址最早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當時台北市只是一座大湖,而住在湖邊的新石器時代圓山人吃完貝類便把殼往山後一扔,堆出了一座貝殼山,叫做「圓山貝塚」。除此之外,圓山表面上綠意盎然,但圓山岩盤下方的坑道長約兩百米,七十年前的日據時代建造,據說裡面埋了很多黃金,不過當時還是國軍防空指揮所,軍事要塞當然不可能讓路。

於是便有了動物園搬家大計畫。

動物園搬家的日子是1986年9月14日,那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新公園周邊都是賣吹泡泡水的小販,我爸把妹妹扛在肩上,我抓著一台潛望鏡,在愛國西路一帶等著動物搬家的隊伍經過。從圓山到木柵新園總共14.3公里,在離開圓山的時候,搬遷護送的行程單中還有「向 蔣公遺像致敬」的環節,很有那個時代的風格。準備搬家的工作花了很多天,得把動物餵飽、將獅子麻醉、把象龜洗乾淨、再好好哄騙那些猴子和猩猩,特別難對付的是當時變得多疑的林旺,幾十個人花了八小時才讓牠走進特別訂製的超大貨櫃,那個貨櫃現在還在木柵動物園裡展示。搬家隊伍延綿了幾公里,有樂儀隊、警車開路,在中正紀念堂、台灣大學前有定點表演,木柵新園前廣場小朋友舞獅歡迎動物入住,有幾十萬人在夾道圍觀,那天非常炎熱,許多人打著洋傘,行道樹上掛滿了想看得更清楚的小朋友。

動物園搬家的那天,在我的記憶中是充滿煙花粉彩的美好日子,是我對過世父親稀薄的回憶中,特別具體的一天。我記得長頸鹿屁股坐在貨櫃裡、頭頸卻伸出車外(除了這樣也沒別的辦法啦)、記得看見老虎在裝飾得很花俏的花車裡打呵欠,記得如此,但人腦很不可靠,誰知道我不是事後才把這些細節填進記憶裡的呢?

那天,去看台北動物園大搬家的何曼莊(圖片提供/何曼莊)那天,去看台北動物園大搬家的何曼莊(圖片提供/何曼莊)

兩年前,我成為台北動物園的認養人,認養卡上面雲豹照片釘著我的照片,可能很驚訝吧,牠們竟然要絕種了。

一個炎熱初夏的日子,我報上了認養人限定的活動,進入動物園後場見習,在未對民眾開放的區域,有很多嚴謹的保護和研究工作在這裡進行,這裡的房子讓我想起那些日劇裡古怪學者長期駐守的教學樓,方整簡樸的三層樓建築,外牆爬滿了藤蔓,在夏天開起小花,蟬整天吼個不停。

在烈日下的動物園一邊擦汗一邊互相問候,大家穿著雨鞋、踩過一池消毒水,我們去看了老虎,六隻老虎的住所門口寫著一周菜單,「迷迭香雞腿」、「英國燉牛肉」等台灣女孩式的頑皮語氣,飼養員中也確實有很多可愛女孩(諸位台北市民,是否也想加入認養計劃了呢?)。關於老虎的飲食,每個星期必須挑出兩餐讓老虎餓肚子,因為大貓的胃天生不是用來餐餐吃飽的,必須有時候讓牠餓才能保持健康,另外,經常要把食物藏在不同的地方讓牠們探索,飼養員總是絞盡腦汁想出新招,又瞬間就被老虎破解,這樣的工作叫做「動物行為多樣化」,在大陸則稱「豐容」。我站進飼養老虎的獸欄,被綠色的網籠全面包圍,瀑布般的黃金葛藤蔓從頂上垂掛,虎在離我50公分的籠裡走動,我能感到牠每踩下一步揚起的風吹拂著我,牠的斑紋美到讓人窒息,也令人感到畏懼與告別的悲傷。離開虎欄,爬過一條陡梯去到另一處大型圍欄,已經長成一台小客車般的紅毛猩猩露出「矮油」的表情看著我們,牠原本是被抱在女星手腕上的小寵物,但現在牠在這裡,沉重的、癟嘴的,看著山壁上的姑婆芋,雨水從葉緣滴落土地。這令人興奮又有點擔憂的後場,還有復育成功的緬甸星龜和台北樹蛙,台北特有種的樹蛙幼兒,嬌小如指甲大,半透明的身體,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晶瑩剔透,但是極度脆弱。

我走進保育中心,做好心理準備,走進兩個比外面更熱的溫室,這兩個各是調整成非洲沙漠與熱帶雨林溫濕度的兩棲爬蟲收留所,上百隻冷血動物住在兩間50坪見方的研究室裡。保守地說是物滿為患,精確的說已經到了收養的極限了。那些都是被棄養的珍稀動物,我看著一直排放到院子裡的水箱,橘紅色跟水產店用的是同一款,每一個水箱裡裝著一隻鱷龜,鱷龜是地表上咬合力第二大的動物,牠咬了什麼東西就不會鬆口,所以只能住「單人房」,因為有攻擊性,也不能放到外面去,哪裡來的?自從1980年代台灣人變有錢之後,到處買動物來養又棄養的人太多了,幾年前不是在大安森林公園發現過一隻被棄養的鱷魚嗎?那隻鱷魚大概一開始被動物商說成「不會長大」的寵物鱷魚吧,但是,沒有長不大的鱷魚,就像不可能會有不咬人的鱷魚啊!

何曼莊_台北動物園002
(攝影/何曼莊)

這裡也收了很多不咬人的變色龍、陸龜、草食蜥蜴,牠們大部分是跨海走私而來,所以根本無法在台灣放生(首先,可能活不了,再者,會影響台灣的生態平衡),因為是違法的,也不可以找人收養,更不可能送回母國,那怎麼辦?只能養牠們直到生命的盡頭。

生命盡頭?可是這裡有那麼多烏龜耶。
「對啊,到那時候我們都不在這裡了呢。」保育園哥哥很平靜地說。

動物園是一座記憶載體,把一些美好的回憶牢牢地抓在地上。當你看見面前一座動物園,它其實不只是一座動物園,它是一個城市的記憶,保存著曾經在這裡活著的人與動物的大小回憶。我回頭稍微看了一眼,想到自己竟然走過那麼漫長的旅途才回到這裡,雖然溫馨絕對不是我的寫作風格,雖然覺得有點肉麻,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就來一首滾石群星為台北動物園搬家所作的主題曲〈快樂天堂〉吧。除了地震、火災、海嘯、暴動和恐怖攻擊,一座城市也可以擁有玫瑰色的、糖果氣味的、或者動物嘰嘰叫佐以遊行鼓號樂的集體記憶。

經過很多年以後,當你想起某個親愛的人,想起你曾經跟他同遊動物園,在那裡歡笑嬉鬧,或是賭氣流淚,不管那天是晴是雨,你都深深懷念與他共度的一天。

那個人可能已經不在,但是動物園仍然在這裡。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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