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大便是美。要比數大,中國的首都是絕對不會輸的,當代的北京城有多大?共有16410平方公里,約是個60個台北那麼大,在這城裡外,來來去去的常駐人口逼近2400萬,這數量之傲人,可以從每日毫無例外的激烈塞車中得到證實,就算是現在的紐約市人口也不過是840萬。
北京動物園(暱稱「北動」)位於北京西城區西直門外大街,動物園公交樞紐是有260輛公車進出的公車總站,車站後方的「動物園批發市場」是華北最大的成衣批發集散地,商鋪數量是五分埔兩倍多;動物園東面是北京展覽館,而南面則是北京天文館。「北動」平均年訪客600萬人次,在1984年還創過1200萬人次的瘋狂紀錄,這也是一個傲視全球的數字,真不愧是大國中國,不愧是首都。在動物園的東北面「皇帝船碼頭」上船,能穿過動物園內運河直達頤和園,慈禧太后她老人家當年就是走這條水路,來到這裡的小洋樓度假的,來過兩次。
既然是皇家的東西,那當然是極好的了。園裡的建築有許多國寶級的文物,最最最老的卻不是房子,而是古荷花池,從元朝末年起就在這裡了。動物園的用地前身是「三貝子」花園,排行第三的貝子(清朝的爵位)福康安郡王長年四處征戰,打仗之餘也不忘帶回珍奇動物豢養,跟巴黎的貴族百獸園一樣,這些貴族的私人動物園,後來都為公眾動物園打下基礎;「北動」與德國也很有關連,在創園初期,南洋商務大臣兼兩江總督方端從德國買了不少動物回來,當時發達的德國動物商之中,一定少不了我們的老朋友哈根貝克先生(見〈第四站:戰爭奪不走的〉)。
原稱「農業試驗場」的動物園成立那年,哈根貝克正帶著馬戲團從美洲巡演結束回歐,在德國漢堡著手建設他那影響全世界動物園設計的「哈根貝克動物園」,用壕溝取代圍籠,在有限的空間裡為人與動物製造一種貼近自然的體驗,現在為大多動物園採用,「北動」也是其一。
光緒34年六月,農業試驗場與附設動植物園完工,對公眾開放,試驗場、植物園和動物園分開售票,售票處有兩邊窗口,一邊男一邊女,男客拿白色票、女客拿紅色票,票價都是銅元八枚,物品行李可以寄存,入園通道是男左女右。開園後三年,清朝就亡了,但是農業試驗場保持原樣,繼續對外開放,為了吸引更多民眾造訪,使出了不少絕招,中國工程院的陳俊愉院士爺爺回憶起他第一次去北京動物園的情景,門口賣票的是兩個身高超過兩米的巨人,那一年是民國15年,他9歲,其中一名巨人叫做張英武,他後來到了台灣,他的名字在台語中一度與「馬場」並列為形容高大個的暱稱。
動物園側門車道邊上,貼著滿牆的照片和大事紀,回顧過去百年,最初的發起人和捐贈鉅款的好心人頭上都還戴著清朝官帽、梳著辮子,走兩步路到下一欄,見照片上人人都剪去了辮子,中間坐著的人則穿著三件式西裝,其他人或著長袍或著制服,照片正中央的是孫中山先生,原本慈禧太后的行宮當成背景。而宋教仁--可能是歷史課本上最帥人士--擔任農林總長時曾經住過園內的鬯春堂,是一間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湖上侯鳥半飛半泊的中式宅邸。
作為一個百年動物園,「北動」也像柏林動物園、巴黎植物園一樣,被戰火掃過多次,抗日戰爭的時候,園內唯一的大象被餓死,然後獅、虎、豹等大貓以防衛之名被日軍毒殺。這樣講好像有點失禮,不過二戰時期的日軍好像特別執著於把動物園猛獸殺掉,就算是日本本土內的動物園也難逃毒手(請見〈戰爭中的動物園〉——之中大象花子的故事)。
1949年,北京動物園只剩下一堆鸚鵡、13隻獼猴和一隻鴯鶓(Emu),把動物園再填滿的工程,以外交管道熱絡的展開,北京動物園可以說是數十年來的國際關係重鎮,當代國際和親政策用的不再是王昭君,而是亞洲象、印度犀、朝鮮豹、日本鬣羚、美洲河狸、非洲獅、泰國鱷、家勒比海牛、孟加拉虎、北極熊……在動物園裡從事訪問活動,不但政治人物能盡顯親和,還能鑲上科學交流的光環,曾經造訪過「北動」的大人物包括:前後三任日本首相夫人、美國前總統雷根夫人、冰島、愛爾蘭、芬蘭、斐濟、孟加拉、泰國、坦尚尼亞等國的政要或總統夫人皆曾賞光,可以說是第一夫人最愛舞台。
全中國沒有一個動物園比「北動」更享有優越的歷史地位和存在感,但即使獨一無二,而「北動」在不久之前還是經歷了一番「偷搬」危機。
從西元兩千年起,全中國至少有20幾個城市動物園被迫搬遷,就好像一台不開燈的列車在黑暗中行駛,默默遷徙,前方是未知的命運。沒注意到這件事是正常的,因為人們正在為了地皮、房價、拆遷、都更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不過只要看看人類的拆遷可以如何草率荒謬,就不難想像對於動物園來說,從公益性質的「城市動物園」轉換成私人營利的「野生動物園」的過程中,得折損多少動物的生命與健康。2004年哈爾濱市的動物園遷徙是比較透明化的一次,許多市民投入意見(不過沒有被採納),結果選了一個交通極為不便(請見〈第十站:大象出差了〉),連高速公路都還得新建一個交流道的阿城縣,可以說是非常失敗,連當初推動外遷的人都在央視節目中承認了失敗,但也實在沒辦法,因為當時「有一個比較近的地點,但是上面有個火葬場不願搬離」。
2004年春天,全北京進入籌備奧運最激動的倒數階段,市郊大興縣有個野生動物園負債累累,於是大興縣政府與北京市發展改革委員會關起門來商量,將北京動物園遷至大興合併,並將市中心土地移作商用。這個想法在灰泥都想發財的現代中國是再正常不過的思維,但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次踢到了一塊中國最難惹的鐵板,那就是老北京市民和知識份子。
當媒體開始披露「密謀搬遷」的消息,學者專家、文人、名人、素人從法律、程序、歷史、文化、建築、科學、教育、家庭、都市生活、公益、情感等各方面全面反對搬遷,新浪製作的新聞特集版面至今還留下了兩派當時激烈的辯證。這是一次令人讚嘆的公民思辨過程,證明增加市民的休閒與教育成本是不好的,想偷偷把動物園搬走不讓市民知情是罪過的。一個很好的志願者團體「綠家園」帶著小朋友討論動物園搬家的事情,其中一個孩子說:「動物園搬家的事情應該要全北京市民投票決定,連小學生也要投票。」他說得很有道理。
一個古老的動物園總是不卑不亢地承載時代流轉,它能比任何朝生暮死的樓房更加誠懇反映城市的性格。那些美好安穩以久的歐洲動物園看似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優雅,對比起來,此刻中國多數的動物園,反映了這是一個充滿不安的時代。
世界最早的英國倫敦動物園之所以誕生,是那些硬底子科學家充滿理想與固執的結晶,而「北動」開張的時候,你以為這是光緒皇帝開好玩兒的嗎?想想那個時候皇上其實活得很辛苦。光緒32年(1906年)的時候,光緒帝已經經歷維新失敗,眼睜睜看著主導變法的「六君子」在城南菜市口被斬首,之後八國聯軍又攻入北京城燒殺肆虐之後,慈禧老佛爺隻手遮天把軍火費拿去修了頤和園,他在保守派的高壓控制之下,推行了農業試驗場的成立,而在試驗場暨動植物園對公眾開放之後五個月,他就過世了!原來北京動物園從一開始就是「用知識頑強抵抗」的具體象徵,即便光緒帝的改革之路沒能走到最後,但這座城市的市民一路保護著動物園,直到今日,2013年,北京動物園進入第107年。
我搭了一小時地鐵,有點暈眩地從動物園站走上地面,北風呼呼地吹,天文台的圓頂積雪正慢慢滑落,動物園正門雄偉的石雕牌樓因為歲月風雨更顯典雅厚重,當初的農事試驗場字樣已經在文革時被刨平,後來加上的毛澤東題字「北京動物園」如今也已過50年,那些依照檔案照片而復原的百年雕花反而才是新的,然而一百年、一千年以後,這些字與花都將同樣走進古老的歷史。歷史與文化是停留與累積而成的,有人說動物園留在這裡和搬到那裡不都是一樣嗎?完全不一樣。
(攝影/何曼莊)
在雪中,披著軍大衣的警衛一邊掃著紅毯上的積雪,嘴裡哼哼哈哈地唱歌,運河結冰無法行船,烏鴉的腳爪好像很耐凍,牠們都在冰上溜搭著啄食,園子裡的寒帶動物都興奮起來,北極熊、雪貂、銀狐、羊駝、雪鴞(跟哈利波特裡那一隻一樣)還有麝牛(雖然長得像牛名字也是牛,但其實是一種很大的野羊),他們的一身皮草終於派上用場,在雪地上到處灑歡,這樣的天氣裡,是否牠們會想起家鄉?應該不會了,因為北京就是牠們的家。
(攝影/何曼莊)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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