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非常迷幻的經驗,甚至可以這麼說,都接近於驚恐了……怎麼會這樣……完全說不出話來……類似這種程度。
十年以來,讀著吉田修一的小說,從東京單軌電車為背景的《東京灣景》、長崎潮濕雨港黑道家族的《長崎亂樂坂》、橫跨九州與東京的《橫道世之介》,或東京都會疏離夾縫中鑽出人與人相遇情分的《公園生活》《同棲生活》《星期天們》《春天,相遇在巴尼斯百貨》,或至今仍然覺得要再讀一遍的《地標》和《再見溪谷》,還有那幾乎已經跟妻夫木聰、深津繪里劃上等號的《惡人》……
總之,超過十年的小說情分,和小說裡的人物彷彿是交往多年、會彼此牽掛的朋友,但是書寫小說的吉田修一仍然有著相隔海洋的距離感,直到這一天,聽說他寫了一部台灣相關的小說,聽說過去幾年,他每隔幾個月就會來台灣,小說家以如此縝密的心意,褪去旅人的外衣,融入台灣街景那樣的生活實感,也是讀完小說《路》之後,那種因為外國人書寫的台灣面貌所滲出來的鄉愁汁液,才猛然讓人舌根回甘,內心的謝意如同溫泉那樣湧出來,好像長年的委屈,被看見了,但是,到底在委屈什麼呢?
但是你懂我說的那種迷幻與恐懼的感覺嗎?就好比,某一天,發現坐在咖啡館隔壁的那位先生竟然是村上春樹,或排在你前面等著結帳的白髮先生是宮崎駿,那麼近的距離,只要觸摸,就是皮膚毛細孔的暖度,而不是幻影。
颱風陸警發佈的午後,簽書會延遲了半小時,書店工作人員說,大家可以先去逛一逛再回來,但是現場,沒有人離開。
吉田修一突然就拿著一罐烏龍茶,從人群之中走出來,沒什麼介紹排場,好像他就剛好來逛書店,剛好穿過人群,找個座位而已。
「啊,我去拿飲料。喝茶可以嗎?」
「啊,不好意思。呃,茶可以。最好是烏龍茶。這裡的烏龍茶,就算是保特瓶裝的也好喝得不得了。」
吉田修一背後有一整片漫畫書,看起來有些突兀,卻意外沉澱出特別的色澤,可能是他的表情與說話的口氣,好像烏龍茶葉漂浮在茶湯的湖面,看著看著,就立體了,背後那片漫畫,自然而然成為風景。他說:
「雖然早期也導演過一部短片《Water》,但是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因為那家電影公司倒閉了。」
「《惡人》改編成電影時,我自己撰寫腳本,結果電影相關人員說,他們覺得小說比較有趣,害我有點傷心。」
「見識過電影的運作之後,我已經非常確定,自己不可能成為導演了。」
「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我幾乎都看過,印象最深刻的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對台灣最初的印象,就是這部電影出現的場景……」
「當然,《悲情城市》也非常喜歡,在日本曾經有一次機會跟侯孝賢導演見過面。」
「在台灣第一次看《海角七號》時,因為聽不懂,所以不太清楚劇情,可是最後聽到〈野玫瑰〉時,不曉得為什麼,就掉眼淚了……經過一年多,終於有機會在日本又看一次《海角七號》,因為有字幕,這次都看懂了,可是看到60年後的友子奶奶背影,還是忍不住哭了……」
「咦,要找我當台灣觀光大使,應該不太適合吧……(笑)。我在台灣,其實過著跟東京一樣的生活,早上起床,出門去找一杯好喝的咖啡,去附近的街道和公園散步,去那種可以當天往返的地方泡泡溫泉,去書店站著看書……如果真的要建議的話,那就想辦法在台灣當個迷路的人,因為迷路,可以遇到很不錯的事情。」
「每次被問到,為什麼喜歡台灣,我都覺得很難回答。人類就是這樣,如果討厭一件事情或一個人,很容易就能用語言精準表達,但是喜歡,要用言語表達,清楚地說出來,真的很困難……」
即使是在日本文壇受到獎項與銷路肯定的雙刀流,透過文字表現,既可犀利又可溫暖,但吉田修一顯然還是個靦腆害羞的人,但是那靦腆害羞卻飽含著體恤的細心和謝意,僅僅是簽名握手、剎那間的交談,會覺得那交會的眼神與對話的誠意,完全是自然流露,沒有絲毫勉強。
那麼,用「鄉愁」來形容,好像有點刻意了,吉田修一應該就跟我熟識的那些來到台灣就自然轉換體內基因開關的日本朋友一樣,那算是鄉愁嗎?如果是的話,真是太好了。
往後如果在台灣街頭遇到出門散步、找咖啡、泡溫泉的吉田修一,好像要默默擦身而過,不要打擾驚嚇,對,就用這種安靜的方式向他表達謝意吧!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最新作品《台北.同棲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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