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去過一次彰化大城,那是2011年反國光石化在當地設廠最烈之時。從台北出發的兩台遊覽車浩浩蕩蕩地載著近百位「藝文界人士」,當天往返的一日遊行程,有專人導覽,午晚餐皆以辦桌形式大啖彰化在地美食,也為每人備好膠鞋,坐三輪摩托車下潮間帶,吃現剖生蚵。像郊遊一般的行程,美食吃了,美景拍了,主辦單位希望我們這些藝文界人士做的,無非回去台北,回去沒有日曬風吹的書房裡寫首詩,寫篇文章,刊登在副刊,在蛋糕上放上最後一顆草莓,最甜美愜意的,「我們」介入社會運動的方式。
後來國光石化走了,我再也沒去過彰化大城,那似乎是個很難抵達的地方,大城人許震唐說,「故鄉,躲在濁水溪出海口北岸。為什麼是『躲』?從小有外地人來訪,總是會說這裡好偏僻,真難找。唸書時在都會長大的同學朋友來過,曾問,住在這裡怎麼生活?」東京上海可以無縫接軌,但大城是這麼近也那麼遠,讀了鐘聖雄和許震唐的報導文學《南風》,我才發覺我其實一直未曾抵達,也一直未曾意識到,上次來到大城,那個空蕩蕩幾無一人的沿海荒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首先我不曾聞到「味道」。每年夏天,吹南風,雲林麥寮六輕的398支煙囪的排放物,越過濁水溪,飄落在出海口(天地並非不仁,那曾經取之不盡的鰻苗、文蛤和毛蟹),沉澱在菜田、西瓜園(那消失無蹤的610號西瓜),隨著呼吸吐納進入鼻管、支氣管、肺葉,滲透淋巴、血液……最後留下來的,是蕭條的海灘、廢耕的農田、(暫時的)倖存者捧在手裡的黑白方框遺照。
《南風》帶給我們文字和影像,但書帶不來味覺,無能重現「每年夏天坐在家裡,都能聞到空氣中有一種磨石子似的焦味。」然而有一種味道無色無味像是死亡,書中有一章〈南風裡的肖像〉,最讓人怵目驚心的不是遺照裡從此封存的逝者,而是捧著遺像的零餘生者,枯槁面容浮腫手臂殘燭餘生,更像是從地獄回來報信的人,「我的心比冰塊還冷……我不會死,我會活下來,因為我的命就跟番薯一樣強韌。」
在鐘聖雄的自序中提到,《南風》自覺性地重現《人間》雜誌的紀實攝影風格。書中有癌症數據的科學報導,有大城鄉民的人物誌,也有鐘聖雄(彰化溪州人)和許震唐(彰化大城人)對故鄉的凝視、回望、介入,不只是站在邊角上的紀錄而已。《人間》雜誌風格的大幅黑白照片是《南風》的主角,少了文字它還是一樣說話:第一張「民享巷、共存巷的路牌」(何其諷刺);第二張「再無人上墳的荒煙漫草墓地」;第三張「六輕工廠前,宛如銅牆鐵壁,盾牌警棍大陣仗一字排開」。
荒村越加寥落,國家機器始終上膛,一切盡在不言中。有時貼身近拍:那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悽慘的無言的嘴;有時遠拍:那倚著牆渺小如螻蟻般的老婦,在丈夫死後伶仃挨完餘生;有時空拍: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
六輕建廠之後,刺鼻的南風就如同腳踏墊上的英文「POISON GAS」,壟罩在這死蔭之地。但南風也曾溫煦,吹來也曾清涼,如許震唐所說:「南風,是故鄉的風,是冷冽九降風吹過後,唯一能站在堤防上享受那春風吹過臉的溫柔,也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土地和溪水的味道。」
房慧真
讀中文系的人,碩士論文寫陰陽五行,藏書以醫藥卜筮道術為主,因緣際會當了記者,人生總在柳暗花明。著有散文集《單向街》《小塵埃》《河流》。以及人物採訪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
延伸閱讀
1. 【專訪】獻給故鄉,獻給邊陲之人──鐘聖雄、許震唐《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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