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寫了一封信(電子的,當然是):
媽媽:
為什麼象徵主義的象是大象的象?
按下寄出鍵後,我看著寄件備份,這幾行字就像是某個有點古怪的小孩,在床邊故事結束之後,為了爭取多一點點不用睡覺的時間,從紫色的《小飛象》棉被下探出頭來,問了一個這樣直白又好像還有其他一點什麼的問題。
《看不見的城市》卷首,韃靼皇帝正在想:
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在夜間朝我們欺身而上,帶著雨後大象的氣味……
誰不是經常在心中掛念大象呢?「大象與城堡」(The Elephant & Castle)是倫敦市區一個奇妙的地名,比起那些一看便知是貴族姓氏或是騎士屬地的貴氣名稱,「大象與城堡」不但具體,還很親民。大象和城堡之間的共同點,可能就是他們象徵著恆久的存在感與崇高地位,同時又存在著虛幻和浮誇的可能性。
「大象與城堡」發跡得很早,在倫敦大轟炸期間保護了許多人的性命,有博物館藏照片為證,很久以前這裡就是交通樞紐,1960年代,世界上第一座室內購物中心在此落成,一隻帶著異國風情帽飾的緋紅色大象,居高臨下俯瞰著整個商場和街區。1974年,一組理想主義者建築師,以「整個社區是一個大家庭」的烏托邦式理念,在這裡建造了世界最早的大型集合式國宅Heygate Estate,起初這裡的空間和陽光很吸引人,但不久之後Heygate連同周邊幾處國宅區域就變成了罪犯與毒滋生繁殖的封閉城堡,在這裡養育孩子的母親終日提心吊膽,屋況以驚人的速度崩壞,將Urban Decay忠實呈現的程度讓許多電影製片人愛不釋手,甚至瑪丹娜的〈Hung Up〉MV也在此取景。
二十一世紀,纏繞在城堡地下的車站地道依舊終日陰暗,每天有上百萬人次在此匆匆路過,指標性大型舞廳Ministry of Sound (M.O.S.)讓時髦人士還能勉強記住這個不上流的地名,曾經的歐洲第一商場被「Time Out」讀者評選為全倫敦「最傷眼睛的建築」,Heygate這個四十年歷史的「巨型家庭」,經歷多次政策性清掃和重整計畫,當局決定整組重來,於是開展了居民-包括許多常住倫敦卻沒有正式身分的移民-撤出與安置的漫長工作。《The Elephant & Castle》三本一組的攝影集,紀錄了現在的「大象與城堡」裡日常點滴,與到處可見的歲月風霜,2011年出版的小說《Elephant & Castle》(作者Matthew Fuller) 說盡了這個混凝土怪物腳下的瑣碎、瘋狂、罪惡與詩意,那隻緋紅色的大象是唯一堅忍不拔的事物,靜靜地看著城堡興衰。
雖然每隻象都是獨一無二的,但世界上大部分的象色都不外乎是灰階色譜。患有白化症的白色大象則是稀有的、美的、重量級的尊貴重擔。聽說在古代當泰皇遇到政敵,或是討厭某個大臣時,便會贈與白象,表面上看是天大的恩寵,其實是送你一個毀滅的開頭,雖知大難臨頭,但不得已只好收下這貴重禮物的人,只能苦情地謝恩,然後任由嬌貴的白象默默吃垮自己的家業,「白象」一詞在英語中也有類似的用法,有一種說法是,「White Elephant」最早被當成一種比喻使用,是在1902年紐約巨人隊經理John McGraw用這個詞形容費城商人收購的運動家隊。
海明威的名篇《白象般的群山》,篇幅短而情節少,有時隨便一篇關於該篇的分析與評論字數都超過本文。這個短篇初次收錄於戰間期1927年出版的《沒有女人的男人》短篇集中。學者專家總是說:「在這個大部分由對話組成,場景描述極少的短篇裡,海明威使用高超的象徵手法,透過模糊面孔之間的對話表述了戰時人們的精神狀態以及對戰爭的反感,依照研究推測,那個男人一直在勸說女孩的手術是墮胎手術,而『白象』指涉的是大無當的戰爭。」
很多年過去了,《白象般的群山》都不知被重新校譯出版多少次了,那些苦口婆心的評析我還是充耳不聞,我不相信海明威會設定任何標準答案,我不相信男女之間就那麼一件事能爭辯,我不願把白象想簡單了,假使真的要講戰爭,他就不會改稱白象。經這麼一辯證,我才發現,跟那些評論者不同的是,我並沒有坐在景片之外觀看火車站中的男人和女孩,我一直都坐在窗邊女孩的位置上,啤酒都喝完了,我還直盯著白象,看得出神。
我眺望著象,象也凝視著我,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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