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東亞所、歷史所博士Bret Hinsch (漢名:韓獻博)早在1990年,於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斷袖的激情──男同性戀傳統在中國》(Passions of the Cut Sleeves: the Male Homosexual Tradition in China)(這本書有kindle電子版,可見如今仍具賣相;相較之下,許多歐美大作家、大學者的書都還沒kindle版呢)。之前在OKAPI提過的小明雄對韓獻博的這本書大為不滿,兩造的爭論對我這個局外人來說是複雜難解的,但就算是局外人也看的出來:韓獻博的《斷袖》跟小明雄的《中國同性戀史論》之間存有競爭關係。兩人的書都是最早面世的中國男同性戀「全史」,兩者都強調了中國傳統與西方(主要是英美)的對立,兩者各享有英文、中文讀者群。
在1990年代初期,台灣已有國外旅客和英文系學者興致勃勃地流傳《斷袖》的影印本。雖然作者韓獻博後來的學界動態似乎很沈寂,但《斷袖》的影印本享有好一段時日的傳奇性。理由無他,當年對「中國人的同性戀」好奇的國際人士,除了看《斷袖》這本英文書望梅止渴,幾乎沒有別的途徑。
(提供/紀大偉)
出身美國的韓獻博和出身香港的小明雄一樣,都身置台灣、中國之外,卻都企圖建構出「中國」的「全」貌。他們都想要打造出一大塊的「昔日中國」,以便跟「昔日西方」、「今日西方」相互對照。 但他們的宏圖大業終究有實踐的困難,於是就挪用「台灣」的「文學」來為「中國」的「歷史」補白。《斷袖》從西元前1122年的周朝寫起,寫到清朝末──誠然,昔日中國的同性戀是否真的從周朝開始算,是否隨著清滅而終止,恐怕大有質問空間(如,昔日中國男人招男妓的文化,在民國時期仍然存在,在中國改革開放後更死灰復燃)。有趣的事,《斷袖》卻又不甘止於清末,於是在「尾聲」這一章續寫現代的中國男同性戀。
(或許寫在1990年的)「尾聲」指出,中國和台灣的民眾和心理專家都不承認、不知道中國社會(跟西方社會一樣)也有同性戀;然後話鋒一轉,提起白先勇,認為白是少數正視中國社會同性戀困境的現代社會之一。《斷袖》以白先勇的〈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為例,指出白先勇作品具有「原創性」和「優雅風格」,像三島由紀夫一樣以細緻的語言來寫實地描寫粗野的角色(含:髒兮兮的男妓),向唐詩取法寫境。
《斷袖》「尾聲」所介紹的白先勇作品,並沒有大錯,並未偏離我輩的認知。但我有興趣的是,白小說的「原創性」是指什麼?是不是指白小說,雖然運用了唐詩等等中國文化資產,卻寫出了中國前所未的男同性戀樣貌?既然如此原創、前所未有,白先勇小說為何被「收割」(台灣目前流行用語)、納入一本中國「全」史之中?
首頁都展現了一張取自清版
《品花寶鑑》的角色木刻畫。
這滿足了作者對《品花》的
珍愛,但它們跟書中的大部分
篇章(漢、唐、宋、
元等朝代)根本無關。
(提供/紀大偉)
那麼白先勇小說呢?在「尾聲」的論說中,白先勇小說並沒有突顯「中vs西」、「封建vs保守」。在我看來,白先勇小說在《斷袖》的功能就是被動的、靜態的補白材料。白先勇小說提供了一個可以讓作者安心的制高點,讓他可以向前暢言中西對比,卻不必操心白先勇小說是否也有中西之間的張力(作者顯然忘了在白先勇小說上面細想這點),更不必思索白小說歸為中國史料是否合理。
《斷袖》需要「尾聲」,而「尾聲」以白先勇小說為主菜──這種安排暗示了「尾聲」少了白先勇小說就不足以成章,而且《斷袖》少了「尾聲」就難以成「全」。
《斷袖》在「尾聲」之後,還有「附錄:古中國的女同性戀」。作者承認,他本來有心在全書同時顧及女同性戀和男同性戀,但他發現古中國再現女同性戀的資料實在有限,他只好另闢短短幾頁「附錄」收容他能收集的少數史料。作者不能掌握當代的中國男同性戀,當代中國的女同性戀對他來說更難以捉摸了,於是他只好又轉向「台灣社會新聞」(因為當時中國沒有女同性戀的社會新聞)來成「全」「附錄」。一個「兩岸三地」(英文為:「三個中國」)的想像,讓作者覺得完整充實。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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