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思不解。
明明長相斯文而有氣質,頭腦聰明也性情溫和……這樣的人,怎麼、怎麼會有這種嗜好!
「拜託,你去出租店繞一圈,看看這種片子有多少,你就知道這是大宗喜好,很多人都愛看的好嗎!」
的確,事實擺在眼前。不是另闢隔間,布簾遮著的曖昧小區;那一排排、大剌剌放在架上,任你玩賞挑選的,是集合群魔亂舞與離奇死法的各式恐怖片。
「恐怖片有什麼好看的呢?不就是想辦法嚇人嗎?」我還是無法理解有人愛看恐怖片的事實。「無論怎樣裝神弄鬼,本質上還不就是那些肚破腸流、頭爆血噴的招數,這也好看?」
就連古典音樂,若寫到死亡、地獄、魔鬼,也差不了多少。
而這都是白遼士(Hector Berlioz,1803-1869)的錯。
癡迷於愛爾蘭女演員史蜜遜(Harriet Smithson),這位作曲家在苦戀中寫下《幻想交響曲》(Symphonie Fantastique),描繪充滿才華,想像力過人的藝術家,因陷於對愛情絕望的痛苦深淵,吞食鴉片後於幻覺中所見之事。在第四樂章,他見到自己殺死至愛,被送上斷頭台,而之後的第五樂章,則是魑魅魍魎群聚狂歡的巫魔會(Witches' Sabbath)。在此,白遼士引用葛利果聖歌中的「神怒之日」(末日經)——這段旋律之拉丁經文,據傳為十三世紀湯瑪斯(Thomas of Celano)所寫,描述最後審判的天雷怒吼,「世界將被燒成灰燼」、「可怕戰慄」、「審判將來」。
葛利果聖歌中的神怒之日曲調
「神怒之日」經文本身,常被運用於羅馬天主教安魂彌撒,莫札特、白遼士、聖賞、威爾第、布瑞頓等人的安魂曲也都用過這段經文(聖賞還引了葛利果聖歌原曲)。可是在《幻想交響曲》中,對白遼士而言,既然要描寫和上帝作對的撒旦巫魔會,他倒是要用葛利果聖歌神怒之日曲調,作為不懷好意的諷刺。(白遼士《幻想交響曲》推薦版本)
沒想到,由於這個用法實在太精采,自《幻想交響曲》之後,作曲家紛紛仿效,把「神怒之日主題」當成死亡、魔鬼、地獄的象徵。李斯特見描繪黑死病肆虐歐洲,死神砍殺生靈的壁畫有感,寫下為鋼琴和管弦樂團的《死之舞》(Totentanz),就是以此主題為本的大型變奏曲。(李斯特《死之舞》推薦版本)
柴可夫斯基鋼琴曲《六首作品》的第四首是〈送葬進行曲〉,在樂曲中段,他也引了「神怒之日主題」。同樣是《六首作品》,布拉姆斯作品一一八的第六曲,則有更高明的手筆:雖然沒有任何標題,這六曲卻隱喻人生,最後一首則如作曲家心靈自剖,看他如何面對死亡。整曲只聽得「神怒之日主題」顛來倒去,寂寥中有壯年回想,清冷中透著溫暖餘溫,那是紅泥小火爐幽微的光。
請聽鋼琴大師李希特的詮釋
不讓鋼琴曲與管弦樂專美,易沙意(Eugène Ysaÿe,1858-1931)也讓小提琴深刻表現「神怒之日主題」。他的《第二號小提琴無伴奏奏鳴曲》,四個樂章全都引用神怒之日,表現「著魔」、「憂鬱」、「亡魂之舞」與「復仇女神」四種詭異風情。第一樂章易沙意自巴赫前奏曲開場,發展未久即猛然偏離,當「神怒之日主題」驚悚現身,自也宣告小提琴家已然走火入魔。
女小提琴家Julia Fischer的演奏
對上述作曲家而言,「神怒之日主題」只是過客,可對拉赫曼尼諾夫,那卻是人生全部。這個旋律是魂牽夢縈的命運之歌,伴隨他走過歲月悲歡。從首演慘敗的《第一號交響曲》,建立名聲的《死之島》,到晚年熱門金曲《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太多太多作品,都可見「神怒之日主題」梭巡其間。在《交響舞曲》最後一樂章,拉赫曼尼諾夫再度引用這段古老曲調,其後竟又接了一段東正教聖歌。「哈利路亞」──手稿上作曲家如此寫著……是的,這是拉赫曼尼諾夫最後一部作品。夕陽雲彩千翻百轉,永夜降臨前,他終於和這心頭夢魘說了再見。
拉赫曼尼諾夫《第一號交響曲》與《死之島》推薦版本
《交響舞曲》推薦版本
《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推薦版本
「而且這個主題,到現在都還被不斷引用,還是代表死亡!」我繼續說,「像百老匯大師史蒂芬‧桑德罕的《瘋狂理髮師:倫敦首席惡魔剃刀手》(Sweeney Todd: 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從開頭「史威尼陶德(瘋狂理髮師)的敘事曲」(The Ballad of Sweeney Todd),他就開宗明義運用『神怒之日主題』(1’06”),告訴聽眾這是一個關於瘋狂謀殺犯的血腥故事。這有電影版,我想你一定不陌生。而且不只音樂劇用,動畫片也用。那天不是在你家看《獅子王》(Lion King)嗎?你仔細聽榮耀岩大決鬥的配樂,哪,在千鈞一髮生死關頭,編曲者也用了『神怒之日』主題來暗示死亡潛伏。」
請聽2’22”
「就連你愛看的恐怖片,」我索性來個大攤牌,「也用了神怒之日,只是你自己沒發現。」我把一張DVD放進讀取機,「《七夜怪談西洋版》(The Ring),電影配樂作者早就把『神怒之日主題』打散切割……這叫預作鋪陳……當主角查出所有學生死亡時間那一刻,你聽!這個主題立刻跑了出來,後面的配樂更是繞著它不斷變化。」
請聽2’12”秒起的配樂,神怒之日主題正式出現
「如果說古典樂和恐怖片一樣,都是千遍一律的主題變化……」他打了個大哈欠,緩緩站了起來,「……那你還不是聽得那麼起勁!居然還好意思說我……」他把DVD退出來,換上最新的《絕命終結站》,「看電影不好好看,一天到晚在那邊分析音樂,我看,你比恐怖片還變態!」
焦元溥
不務正業但也不誤正業的國際關係碩士,現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著有《遊藝黑白》《聽見蕭邦》《樂來樂想》等八本專書。你可在《典藏投資》、《南方周末報》、聯晚「樂聞樂思」和中時「唱遊課」讀到他的文章,以及在台中古典音樂台FM97.7和Taipei Bravo FM91.3都會生活台「焦點音樂」、「遊藝黑白」、「NSO Live雲端音樂廳」三個節目聽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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