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好，我是，算了，我的名字，並不重要，講出來也沒人知道，迪士尼卡通裡給我起了特理梅因夫人的名字，聽起來像某種害蟲之類，我不喜歡。我的身分比我的名字有名，你應該聽過，我就是灰姑娘的後母，你叫我灰太太吧。
你能想像嗎？我一個平凡的婦道人家，竟然成為史上邪惡繼母的代名詞。嫁給灰先生當年，我已經不年輕了，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女兒，又要維持應有的身分體面，實在艱難，因此再嫁在我看來是最實際的選擇，我知道他是有女兒的，但他都不嫌棄我有兩個拖油瓶了。我對婚姻生活其實沒有太多期待，只是覺得，有個男人總比沒有的強，然而，他總不在家。
不在家，我也能忍耐，長夜漫漫，我是習慣了的，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灰先生對他亡妻的思念。一個人在家時，我總覺得，這屋子真正的女主人，會突然持著蠟燭出現，質問我在這裡做什麼，他不在家沒關係，但，我也沒有在家的感覺。
大廳裡掛著的是他亡妻的大幅油畫，她的眼光，居高臨下的審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更不用說，在灰先生的家裡，所有的家具、床單、窗簾以及一應的小飾品，都是她親自挑選的。灰先生沒告訴我，但我是知道的，他貼身珍藏的懷表，裡面有他亡妻的一小束頭髮，有時候我想，他娶我，也不過是覺得我能替他操持家務、養育女兒罷了。
我不能忍受在另一個女人建立的家裡生活，我想在牆壁漆上襯我膚色的顏色，想把窗簾換成喜歡的材質，我想要全新的床單枕套。怕他難過，所以跟灰先生說，這些都舊了，我換新的好不好，灰先生答應時，我簡直欣喜若狂，這個家，終於可以變成我們的家了，在我們的家裡，也許會有屬於我們的愛情吧。沒想到，灰先生沒跟我商量，就訂購了所有的裝潢，你能想像嗎？他訂購與之前亡妻選擇的一模一樣的物品，一定是我的幻覺，我竟看到牆上的畫像眼中，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光芒。
當然，最刺眼的，就是那個女兒了，所有人，包括鄰居都說，看到她，簡直就像看到她死去的媽媽一樣。我永遠記得第一天帶著我的兩個女兒到新家的情景，一個美麗無瑕的金髮小女孩，站在旋轉樓梯的高處，頭上結著天藍色的絲帶，帶著微微的笑意，和那幅畫像用一樣的眼神，俯視著我和兩個因為長途旅行而有點狼狽的女兒。
我朝她伸出手，說「妳好」，她一轉頭跑不見了。我轉頭看灰先生，他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我在家裡，只要稍微移動一下擺飾、改變上菜的方法，那個小女孩總是說，我們以前不是這麼做的，媽媽做的菜不是這樣的，我們不這樣對待傭人的。我總想著，等她長大了，也許習慣了我的作法，就不會再這樣了，但隨著她進入青春期，更加愛與我唱反調。在別人面前，她是一個人見人愛的美少女，只是，在家裡，面對我和兩個女兒時，我可以感受到她骨子裡的竊笑。
灰先生過世之後，一次的爭吵裡，我終於爆發了「既然妳這麼討厭我做的所有事，那以後所有的家事都妳做好了。既然我做的事情永遠都不能讓妳滿意，永遠都比不上妳那親愛的媽咪，那妳就自己做吧！妳可以撢妳媽留下來的家具，妳可以按照她的口味做菜，我跟我的女兒永遠不如妳，那以後也不必同桌吃飯了。妳爸死了，我們請不起傭人了，妳這麼厲害的話，通通都妳做好了！」
我期待她反唇相譏，也許一次真正打開心防的互相叫罵，至少可以拉近我們的距離吧？卻見她面露微笑，說，好吧，然後解下頭上的藍色絲帶，戴上圍裙便真的打掃了起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的面露微笑，樂觀以對，打掃時傳來的歌聲，都像是在嘲諷我，嘲諷我永遠也比不上她完美的媽媽。她一天比一天更像那幅完美的畫像，而我只在鏡子裡，在不適合我的油漆顏色映照之下，看到自己眉心起了一道刻薄的皺紋。
我不想再說她嫁給王子以後，世人是如何形容我們母女了，這世界的歷史永遠是贏家寫的。她如今是一國的王妃，而我，只是一個擁有兩段不幸福婚姻的女人罷了。
個人意見之待人處世指南
陳祺勳
中山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畢業，以藝術投資為興趣，時尚評論部落格「個人意見」格主。著有《個人意見之品味教學》《個人意見之待人處世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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