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鯨向海的其中一則記憶是這樣的:他在2012年拿到年度詩獎時,我傳訊恭喜他以中生代之姿拿下彷彿終生成就獎的榮耀(當然這個獎並不是以此為思考方向),同時說:「我覺得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了。」
當時的他回覆:「我也覺得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
很難確定他是不是在搞笑,又為什麼搞笑,可以確定的是,他大可沒有一絲心虛地講出那話,就像孫梓評曾形容他的:「一天到晚在詩裡面游泳,想的都是跟詩有關的事。」他大概也很有自覺,這樣一個日日為詩吐泡泡,把臉書當做詩的課外教學平台在使用的人,遲早是要被釣出來。
是真的。我熱愛他粉絲專頁的主因,正在於他總能用沒人想過的怪奇角度分享詩,各種串連各種對照各種殊途各種同歸,而彷彿刻意迴避現有系統的閱讀,也呼應他精神科醫師與詩人的斜槓身分,所以能夠轉譯黑暗,成為熱量,如同他最新詩集《每天都在膨脹》中為自殺者的〈遺書〉所寫:「相思的生靈塗炭是極黑/童軍繩的位置是極佳/刀尖上的氣息也頗溫暖/藥力漂浮著,天色快要亮/它不知曉它所帶來的冰涼/絕望的拍門聲/胸口曾經試圖插入鑰匙旋轉/鏡子裡角度剛好,微笑著/把戰爭全部結束/使你不再是我的惡魔/逼自己成為他們的天使/花都盛放了,遠處奏著管弦/做好夢的人究竟無法理解吧/某種平靜慢慢被燒得通紅而終於作響/但願有人開始懂得同情/我此生最後一個念頭」。
然而做為一名同情者,難免也有要處理自身迷惘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於臉書上忽而冒出許多競速般搶快對火熱議題澆詩的人,感到不解,甚至懷疑起他們的意圖,難道只為攀住焦點,讓詩更有效率地往外輻射?我無意質疑任何人的誠懇(他們是如此關心世界),但也無法否認自己逐漸感受到的深刻無聊,晚安後偶爾想起孫梓評的作品〈沒有詩也沒有關係〉,感到非常安心。
然後就被鯨向海看穿手腳,挑逗撩撥,最後棄械投降,承認了:沒有詩,當然有關係。他是以一首〈表態〉摸順了我的逆毛:「大家都忙著對表態這件事表態的時候/有人還是可以繼續對沉默保持沉默嗎?」這首詩做為《每天都在膨脹》的開門作,或許也說明了鯨向海何以在出書前一度幾乎自臉書版面消失。世界自轉瞎忙,他只想深潛入水,默默寫詩讀詩,關心詩事多過失事,再出場時,即端出厚重新作。
我還記得詩集建檔那日,我和朋友提到心裡的峰迴路轉感受。那是一度以為鯨向海因遭到模仿和稀釋,其感染力已不再足以動搖我無聊到底的信念,然而當正宗現身,心裡還是有種他始終獨佔自成之一格的感覺,瞭解了,真的不是將「內褲」與「馬桶」入詩、同時經營色情和純情,就代表你也能是鯨向海啊!
你還必須有一種溫暖清新的好笑,才能讓屎尿承載笑意與詩意,如同〈有疾〉:「鬼祟下午,平靜廁所,悲情流水聲/一切都變得難以想像/我那有著夢幻體態的愛人/竟然長了痣瘡//當然我也必須愛他的痣瘡/這件事註定如此/沒得商量」。
你也必須有一種天然呆與害羞,才能讓人原諒突兀的肉體膨脹,如同我再三更改心意、一度選為全書最能代表他的〈密雲感覺〉:「是那種盯著服務生/直到他誤以為我/有什麼需要/遂趕緊望向別處──然後又轉回來/偷看的午後//儘管並未接觸/已然有了感覺/想和一個城市發生關係/就要企圖逛進它/眼神的小巷弄//沒人知道的時刻/某種大力金剛/曾經/穿過胸膛/攥緊的心臟……//遺夢般/靈異,潮濕的氣味/我的整座空城/遂如暴雨/按摩過一般鬆軟」。
我以為這種讓人看輕自己的微小日常,正是鯨向海做為一名詩人的主場,因為他不因事小就不願寫,更不因雖小而不敢寫,而且所有的「小」都在他的手下膨脹、變形、熱浪噴發,核裂生成開天之意象,且看他寫〈永無止境的秋葵〉:「為了愛你/把自己卑微橫切/宛如一顆一顆小星星/雖無燦爛閃光/也難掩/雲夢透明的黏液/大澤為你隨時湧現……」
約莫能夠想像,鯨向海的詩觀大概接近他自己寫的「無論是怎樣/窘迫的靈感/最後都得學會/直面星空」,所以我們可以在詩集裡遇見「淋上蜂蜜/就是一輩子」的〈鬆餅男孩〉,也避不開「從冰河時期/開始寫作的嚴寒少女/靜聽著遠方/冰塊崩裂的聲音」之〈冰河少女〉。
我尤其喜歡他對詩的觀察,是「當生活如詩一樣,什麼都沒說,只持續將我們磨損。」那麼徒勞,卻不慘情也不慘淡,反而視之為汁汗淋漓活過的證明。所以讀鯨向海其實很像在去角質,或者按摩,都是以破壞和磨損為洗禮,除了——
讚嘆他:「每個讚都按得好深/按得好特別/按在別人按不到的地方」(看看他寫的按摩者:「躲過地震海嘯/重生於你的/指觸底下」)。
觀賞他:「如新視野號探測器/蒼茫地/飛掠冥王星」(朋友點名鯨向海在本作初次撫摸的新題「初老」,「偶爾洗好澡/也會暫不想穿衣服/靜靜躺著/彷彿剛來這個星球/最初的模樣」)。
——其實更多的感想是「都知道了」,知道創作者也有自己(有點可愛)的文字獄,是「整理自己詩作/彷彿窺視亡靈//然則地獄底層/繼續派人/來索詩」,知道「自由肉體」終生等待的或許是「人生迫降之時/是誰仍覺得我/值得一次擁抱」,一網打盡地把所有墜落中人都接住了。
而所有的舉重若輕,都來自恰如其分的搞笑功力,和想將一切能掀開的都翻面的意圖。這真不是擁有鄉民視角,或很擅用流行語就能辦到。唯有「一天到晚在詩裡面游泳」,才能找到打撈沉船的角度;唯有「無畏被雷打到的風格」,才能「使外星人的手指/成為可能」。
只是寫了這麼多簡直業配的文字,終究要被他打臉。畢竟他在新書名為〈鯨毛小事〉的附錄中如此強調:「我們對一首詩或一本詩集的熱愛,從來不需要依賴評論和分析──你並不需要寫評論分析你的戀情,愛就是愛上了,詩是一見鍾情。」
也確實是一見鍾情,曾因他的《通緝犯》患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我,多年來也循其遺夢走了過來。仔細想想,這些日子對大多數詩的無感,仍然是一次嚴重挫敗(或說病情)。交稿這天,我甚至對編輯說:「我其實最想寫的只有:鯨向海不會讓人無聊。因為好多人的詩都讓我覺得好無聊……」對於「沒有詩也沒有關係」的想法,也還是無法完全甩開。
所以最終才接受了朋友說服,決定了〈他不參加詩歌節〉才是真正最能代表鯨向海(同時也是我認為本書最強作)的詩。他真的很會,幾近完全允許了我「無詩無妨」的念頭,卻在我十分開心的同時,發現,啊我現在不正是被他的「詩」給拯救了嗎……
〈他不參加詩歌節〉
(賴比瑞亞葬禮上的雲朵,澳洲多處森林大火
信眾們趕著日出前到恆河浸浴冥想)
他不參加詩歌節
他不願讓他的人(龍捲風吹襲倖存者,
意外誕生於馬桶裡的嬰兒被拯救)
代替他的詩出席
他不朗誦他的詩
他不覺得他的喉嚨更有資格
代表(示威群眾向防暴警察投擲燃燒彈)
他的詩發聲
(被厚冰完全覆蓋的汽車,
滿月正高掛里約熱內盧基督像身後)
他不解釋他的詩
(一頭大象被火車撞倒
一隻小海豹逃過鯊魚的血盆大口)
他不想使你以為他比你更懂他的詩──
除了詩,他也曬棉被,拉屎
和惡人幹架……
(一名巴勒斯坦女孩坐在變成廢墟的家中
默默進食)
他不需要假裝他跟你
有什麼不同
湖南蟲
1981年生,台北人。淡水商工資處科、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過一些選集。著有散文集《小朋友》《昨天是世界末日》、詩集《一起移動》。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
鯨向海作品
恭喜《每天都在膨脹》作者鯨向海榮獲第43屆金鼎獎文學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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