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艾莉森.貝克德爾(圖片來源 / uvmbored)
讀《歡樂之家》與《我和母親之間》兩本厚重的漫畫文學,是在整座島嶼迎接傳統新年、家族團聚的氣氛之中。據聞去年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後,作者艾莉森感覺到美國社會對LGBTQ的態度漸趨不友善,重啟了她在2008年停刊的《小心拉子!》(Dykes to Watch Out For)系列短篇漫畫。
我對這兩本書一開始的想像,也停留在其廣受討論的性別議題,及性別文學中時常涵蓋的世代描繪。(不稱之同志文學,是因我認為性向無須定義,是流動光譜。雖然艾莉森說她自認是一個老派的女同志。)
然而直到真正讀畢,才發覺兩本橫跨六年的著作,嘗試探尋的主題絕非僅僅性別議題,更有對於心理、精神狀態的摸索,及世代糾葛之中對彼此關係長年的想像──令我震顫的,是艾莉森如何透過兩書的赤裸,對逝去的父親、仍然與回憶奮戰的母親,遞出既直言不諱又絲絲入扣的情書,猶如她在這篇訪談中所吐露:這是她在詭譎而疏離的家庭關係中,所能唯一埋藏並表達愛的方式。
Q:能聊聊《我和母親之間》的命名過程嗎?
艾莉森:有一天,我和編輯在腦力激盪,想著這本書要叫什麼名字,我開玩笑取名叫「Are you my mother?」好了。這是一本美國暢銷童書的名字,1960年出版,講的是一隻幼鳥在媽媽不在的時候,從自己的蛋孵了出來。我不知道這本書有沒有在台灣發行,不過那隻幼鳥出發去找媽媽,問每隻牠遇到的動物「你是我母親嗎?」這跟我在書中做的事有點像,所以拿來當書名似乎頗貼切──可是我那時只是開玩笑!我從沒想過可以偷另一本書的名字來用,但顯然可以,因為我的編輯大叫「好!」就那麼決定了。
Q:從《歡樂之家》到《我和母親之間》,你創作時有什麼特別的習慣嗎?
艾莉森:我在寫作時很少聽音樂──那太讓人分心了。我不太是個晨型人,但由於我只有在中午前寫作思緒才夠清晰,我必須強迫自己早起。我在寫《歡樂之家》時,每個早上喝綠茶。不過,寫《我和母親之間》時,我已經晉升到喝加了一堆奶精和糖的英式早餐茶了。以前沒人問過我這個!
Q:你在創作《歡樂之家》和《我和母親之間》時,分別在什麼樣的習慣或環境之下?
艾莉森:做這兩本書最大的差異,是我開始動筆把爸爸寫入《歡樂之家》時,他已經去世兩年了。書寫的主角已經無法看這本書,這給我很大的自由。不過,當我寫《我和母親之間》時,我媽媽還活得好好的。我知道她會讀這本書,她的朋友和其他的家族成員也會讀。我想在寫她的時候保持誠實,但當然也想避免任何讓她傷心或生氣的可能,所以實在有點棘手。
雖然我在書裡對媽媽確實有些評論,但書寫的初衷是表達我對她的愛。我們的關係有點詭異、又有點距離,所以我唯一可以試著表達我愛她的方式,就是透過一本書的每一頁。
Q:你怎麼看待任何對性向的定義?以及,你如何看待任何對心理狀態的定義?
艾莉森:看著近幾世紀來人們對性向的理解在改變,我覺得很有趣。我年輕的時候,性向很簡單──你要不是同性戀就是異性戀,或大概雙性戀吧。既然現在有愈來愈多人認為自己是跨性戀、流動性戀、或無性戀,早年的分類看來似乎有點過時了。老實說,腳步很難跟上一切,但我支持每個人都有更多的自由、更少的嚴格分類或標籤。
Q:那麼你自己呢?
艾莉森:雖然如此,我還是把自己認定為一個,實在滿老派的女同志。
Q:你和心理治療師喬絲琳之間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她似乎試著要讓你相信「你真正值得被愛」,你覺得呢?在書末,你描述自己對母親的釋懷也非常動人。我好奇,你相信「愛」嗎?過去和現在有什麼不同嗎?
艾莉森:沒錯,在《我和母親之間》接近結尾處,有一幕是我終於意識到:對一個年輕孩子來說,我始終感覺到一段與母親之間的距離,這並非她的錯──她只是無法提供我所渴望的親密感,因為她自己也有心理創傷。明白這件事,是一個很強烈的體驗。我覺得我不再受自己的期望左右,進而重獲自由,也終於有能力用她理解「愛」的方式更愛她。
我的確非常相信愛,但我也相信,愛的實踐之路困難重重。對愛的錯誤理解,很容易讓我們落入「主導者」與「被主導者」之間的感情模式;然而真愛,是兩個個體平等相待,並持續、互相地在感情的路途中尋找平衡點。
愛莉森的憂鬱症在遇到治療師喬絲琳之後開始減輕。
Q:當你和後來的心理治療師卡蘿提到兒童心理學家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時,你說「我希望他是我的母親」。你願意多談談這一段嗎?你現在依然這麼想?
艾莉森:是的,我依然這麼覺得。我被溫尼考特的理論深深吸引,藉由這些理論,人們可以深刻地理解和接納自己內在最深處的部分,我猜,那是我渴望從我的母親那兒拿到的吧。認識溫尼考特理論的過程裡,我得以投注很多時間,意識到自己的心智發展曾經走得太快太急。這樣的認識,也是一個讓我重新體會那段過程、並從中進行療癒和重建的方法,最終發展出一個更完整的自己。
同樣地,這樣的經驗也發生在我和心理治療師們的互動過程中;不過,多認識一些它們背後的理論,增強了我躺在沙發上與他們互動的作用。
Q:有沒有什麼故事或想法,是你想要收進這本書裡、最後卻沒有的?
艾莉森:我寫的好多場景最後都刪掉了,因為它們實在搭配不起來。讀者必須跟上的故事線和時間軸幾乎太多;我自己在讀的時候,也差點在書裡頭迷失方向了!假如我得追溯一個場景的來由,我必須翻閱每一頁去尋找它──我不記得它在哪個章節。佛洛伊德曾描述,無意識沒有時間性。時間並不存在,因為我們生命中的每件事都同時攪在一起。我刻意試著想把這概念用在這本書裡,但這樣的安排,也無法持續令閱讀經驗達到最好的連貫性。
Q:讓媽媽在出版前先看看你的故事,是什麼感覺?和面對編輯有什麼不同?
艾莉森:嗯,我的媽媽就滿像一個編輯的!我已經把她的高批判性內化得很深了,所以當我寫作時,她就像住在我的腦子裡,甚至在我打出每個字之前就已經被編輯過一遍了。不過每當有新的進度,我還是得讓她看看我的草稿,那對我們兩個來說都很費神。她會讓她的男友鮑伯先看過,所以如果有什麼可能會刺激她的內容,鮑伯可以先提醒她。不過最後,她幾乎沒有請我做任何修改。
Q:對於任何你想發表的內容,她曾經說不嗎?
艾莉森:我只能想到一處她曾經請我刪掉,不過我說服她不要刪,而是讓我改成另一個她覺得可以的版本。其他的要求,則大多是她擔心內容關乎某些人的隱私,我也很樂意為那些內容做些調整。
Q:說故事對你而言的意義是什麼?
艾莉森:把自己生命中真實的事件變成一則故事,是我很喜歡的挑戰。開展在我們眼前的生命,一點都不是連貫性的敘事,而是混亂的、重複的,有時候甚至看似毫無意義的。然而,假如仔細檢視、帶有情感地專注在這團混亂的素材中,我發現我通常可以挖掘出具有完整場景、主題和人物,令人津津有味的故事。
Q:你常以「寫作」為用詞,用寫作或「繪畫」來說故事,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嗎?
艾莉森:嗯,我用漫畫來寫作。我喜歡結合文字和圖像寫作,是因為這樣一來,我可以不時將自己的敘事在同一時間帶到兩個、甚至三個方向。文字和圖像彼此之間的張力,能打造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意涵,這令我喜愛。這樣豐富而細緻的敘事方法,可以帶給讀者多層次的理解。
Q:《我和母親之間》出版後這幾年來,迴響如何?對你、以及你身邊的任何人來說呢?
艾莉森:個人而言,我有好長一陣子為這本書感到難過。雖然我覺得我和媽媽已經在寫作的過程中解決了各個有問題的面向,有好一段時間,我還是持續地為整件事感到內疚。
再說,事實上《我和母親之間》出版後不如《歡樂之家》那麼熱門。那讓我有點生氣,好像大家喜歡我爸爸更勝過於我媽媽!《我和母親之間》是一本挑戰性比較高的書,沒有《歡樂之家》那麼直接。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它也找到了一群極為熱衷的讀者。
Q:那麼,你現在覺得《歡樂之家》以及《我和母親之間》對你的意義是什麼?和你的初衷一樣嗎?
艾莉森:雖然不是刻意安排,但兩本書最後都帶給我很類似的意義。它們都呈現了我的父母如何將我視為他們的延伸,拒絕我擁有個人的主體性和感受。然而,他們也都給了我禮物,得以彌補那些失去──我的母親教我如何書寫,我的父親教我如何做一個藝術家。即使他們無法給我一種自我完整性的感受,他們給過我的這些能力,讓我得以重建那樣的感受。
曾經有人問我,你會寧可選擇哪個──你對父母親的回憶,或是一個快樂的童年?我豪不猶豫地選擇:這兩本書!從我的童年混亂之中,醞釀出這些故事,讓我心滿意足。我不會為了任何事而放棄。
作者簡介
以文字及影像連結國際、臺灣議題。政大新聞系+登山隊畢,前《蘋果日報》、《報導者》記者。跨國作品中,特關注自由、邊緣、理解、誤解、衝突、溝通、話語權角力,及對家園的想像,曾獲新聞、設計及影展獎項。文字及攝影作品散見國內外媒體,長篇代表作《遙遠人聲》、《我們掙扎,築起家園》、《獨行在邊境》等。
Facebook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yunjieliao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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