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沒有人曾經想像過,殺人是何種感覺?我不是指認真計畫殺人的那種,而是經常把自己置身在各種角色上(不止殺人犯)的那種假想。我記得近十幾二十年前,我家對面的巷子發生了一個悲劇,一個小孩躲進放在路邊的空紙箱裡玩,一名卡車司機不知道紙箱內居然會有人,就這樣壓死了紙箱裡的小孩。我其實覺得,殺人並不如想像中難,因為你可能在某一瞬間就莫名其妙殺了人,根本完全超乎自己的計畫和想像!即便如此,你也還是有你的心情,若再加上一層殺人凶手的心情,那會是什麼樣的糾結?
Karin Fossum 近期的兩本書都將聚光燈打在凶手身上,雖然她並不以凶手為第一人稱來寫故事,不過,鏡頭倒是從頭到尾都跟著凶手移動。這本《The Murder of Harriet Krohn》中的受害人 Harriet Krohn 是一個有錢的獨居老婦,她並不認識凶手 Charlo Torp。她之所以被選為下手的目標,只是因為她和很缺錢的凶手都常光顧同一家咖啡廳,Harriet Krohn 看起來「節省又有錢」的模樣,讓凶手估計她是那種會把現金藏在家裡的人,因而把目標設定在她身上。
不過 Charlo Torp 並沒有計畫殺人,他只是很缺錢而計畫搶劫 Harriet Krohn。Charlo 的人生因為沉迷賭博而幾乎毀了:他賭到沒錢而挪用公款,被公司發現遭到辭退而失業;他把熱中騎馬的女兒的買馬存款也賭個精光,從此女兒拒絕再和爸爸往來;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也因他屢次借錢不還,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Charlo 無業沒錢又孤獨,欠下的債務根本無力還清,即便他現在終於戒賭了,也回不去以前擅長的行業了(汽車銷售員),畢竟沒人敢雇用一個會偷錢的人,尤其是沉迷於賭博的賭鬼。各種沉迷的惡習中,也許賭博是最不會傷害身體健康的,卻也是最難判斷是否戒除的。賭博不若吸毒或酒精中毒者,可以輕易辨識得出是否已戒除。Charlo 不要說汽車銷售本行了,他事實上連任何工作都應徵不到,這樣的他,怎麼有可能具備還款能力?怎麼能夠重建人生?他也曾沮喪到想要自殺一了百了,最後他依舊選擇搶劫 Harriet Krohn。
Charlo 依照計畫買了束花,假裝成送花員成功進入 Harriet Krohn 的住處。他沒想到的是,這位看起來瘦弱無力的老婦居然卯起來和他拚命,以至於原本只想盡快搜刮財物走人的他,在恐懼和失控的暴怒中殺了 Harriet Krohn。這之後的好長一段情節都是在描寫 Charlo 的殺人後的心情和生活。我猜,很多讀者會覺得這也太拖戲了,這可是警探 Sejer 的系列作品之一,未想到書的百分之六十進度時,Sejer 甚至還沒登場!到了百分之八十,Sejer 也才短暫地初次訪談 Charlo,不能不說不讓人訝異!不過,我倒是讀得津津有味,我曾想像過的殺人後的心情,書中不但寫到了,還遠遠不只這些。
最近另外看到一則新聞說,有四分之一的癌友是在疼痛中死去的,新聞底下有網友發表看法,其中一位說他不懂醫學,但他覺得人都快死了還管嗎啡鴉片等止痛劑會不會上癮,要走也要走得舒服點。我則在心中 OS ,這位網友一定沒有親友罹癌的經驗,因為癌症壞就壞在(或好在)它不必然是死亡收場,癌友對強效嗎啡或鴉片等的排斥在於「萬一我是那個少數有救的人呢?我總要考慮我活下來之後的身體狀況」──是這種「可能生」的掙扎,才讓人對強效止痛劑卻步,而不是必死無疑的宣判。生死向來不是那麼絕對能預知,我想馬英九此刻也很了解這種心情,甚至猜想自己應該還不到絕境。
我曾說,Karin Fossum 擅長描繪人性,所以這本書的精華也在此,在一個大魯蛇 Charlo 的心裡,在那種對人生的未知的猜測和掙扎裡,而不是多麼令人拍案叫絕的劇情。或許有人會認為,反正我們怎樣也假想不了別人的真正處境,不如就乾脆別想了,我卻覺得就是因為想不準、料不到,才更需要練習或增進知識,以求有更接近他人的一天,那才是真正的關愛。本書若要單論劇情,其實短短幾行就能講完:一個賭鬼靠著一次搶劫重新建立自己的人生,搶到錢後,不但還清債務,並給女兒買了匹馬,成功修補自己和女兒的關係,他甚至在馬場尋得一份臨時的工作。可以說,外在生活漸漸重回軌道(除了他自己的內心狀態之外),劇情若有什麼意外之處,也只是他發現自己得了多發性硬化症。
而警探 Sejer 雖然最後幾章才出現,但我覺得作者對 Sejer 的性格掌握得非常精準,所以他雖然戲份不多,卻是畫龍點睛的睛,一點上就足以呈現其整體靈魂。
Life can't go on like this. It's sapping my strength too much.
人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它正在大傷我的元氣。
She's young, he thinks, and her bones are as pliable as a kitten's.
她很年輕,他想,她的骨頭和貓咪一樣軟。
He gets up and goes into the hallway. Takes out an old quilted jacket.
他起身並走進玄關。拿出一件舊的舖棉外套。
"I misappropriated money," he says finally. "A small amount, but they discovered it."
「我盜用了錢,」他終於說了。「雖然只是一小筆,但他們發現了。」
If he really is suffering from something, it must have been there right from the beginning, in his genes. Then he imagines that everything is coded and that time unleashes it all -- all diseases, all catastrophes.
如果他真的被某種疾病折磨,那它一定一開始就存在於他的基因裡。然後他想像著每件事都早被編寫好了,就等著時間來一一釋放──所有的疾病,所有的災難。
His big deceit with Julie, gambling her money away, was unpardonable.
他對Julie 最大的欺騙是,把她的錢拿去賭光了,那是不可饒恕的。
He feels afflicted. But the enemy is invisible; it's like shadowboxing, and he feels a trifle exhausted.
他覺得自己受折磨。但卻無從看見他的敵人:那彷彿像在和自己的假想敵作戰,而他覺得有些筋疲力竭。
She keeps me on the straight and narrow.
她使我保持誠實正派。
And I look after Julie. That's good, if a little belated.
我照顧著 Julie。這樣很好,即使來得有些遲。
張妙如
具備漫畫家身分的作家,擅用圖文書寫的方式自由揮灑,1998 年起與徐玫怡兩人首度以《交換日記》手寫體創作而大受喜愛,自此開啟兩人聯手創作,至今已共同完成 16 本交換日記。
遠嫁西雅圖後,她以漫畫家的角度寫繪《西雅圖妙記》系列,幽默呈現了台灣女子的美國觀察,以及她和挪威籍美國先生阿烈得共同經歷的喜怒哀樂。
《妒忌私家偵探社》為她的全新小說系列,包括《妒忌私家偵探社:活路》、《妒忌私家偵探社:鬼屋》、《妒忌私家偵探社:雙胞胎之死》,系列最新作品為《妒忌私家偵探社:女神》。
張妙如個人網站:www.miaoju.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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