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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殺我吧!今夜沒有人死掉──專訪勞倫斯.卜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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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但以理)


馬修.史卡德系列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套書(十九冊) (電子書)

馬修.史卡德系列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套書(十九冊) (電子書)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紐約時,行前覺得那裡該有多危險。那不是紐約的錯,說真的也不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錯。那只是做為一個「馬修.史卡德 (Matthew Scudder)系列」書迷的雛鳥印記,情不自禁。當我告訴卜洛克這件事,他叢叢抖顫起了灰白的鬍子,笑得像個聖誕老人。我受到鼓舞,接著掏出幾天前才從布魯克林區一座跳蚤市場帶回來的項鍊。我不無神氣地說,我感覺紐約現在真是安全多啦,就連布魯克林區都不像你寫得那麼危險了。聖誕老人的鬍子聞言又劇烈地動了一動,彷彿那裡是個灌木叢,後面躲藏著棕熊。然後深圓鏡片背後,晶亮的眼睛滾了一滾,這才搖搖頭,說了:「不,親愛的,不,不。那裡仍然有些街區,還是很.危.險的——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很慶幸我不懂。可是,天啊,一瞬間我簡直忍不住迷惑了:這是馬修.史卡德在對我說話吧?


▌關於紐約的八百萬種死法


做為卜洛克的成名系列男主角,馬修.史卡德曾說,紐約有八百萬人,「八百萬人,就有八百萬種死法。」他酗酒,他戒酒。他誤殺過無辜,他動用過私刑。在無人知曉的時刻他獨自坐在教堂裡為死去的人點一根蠟燭;參加匿名戒酒協會時幾乎一整本書的時間他只聽不說,直到最後一頁,「最媽媽的事情發生了,」卜洛克如此結束這個他最膾炙人口的系列中、最膾炙人口的故事之一:「我哭了起來。

八百萬種死法(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

八百萬種死法(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

殺手打帶跑

殺手打帶跑

那個「我」,當然是小說中的馬修。然而,對於這個承載著八百萬種死法的「他媽的都市叢林臭爛污」,卜洛克能說的,永遠比馬修更多。卜洛克與紐約,50年來,奇特的並非何以所有讀者、記者、採訪者對此問也問不膩,真正神奇的是卜洛克談起紐約似乎永不厭煩。當他知道我兩天前才剛從紐約回來,我能感受到他如何自剛結束一場記者會,緊接著就必須接受這場專訪的疲憊中,彷彿瞬間甦醒。我似乎看見殺手系列的男主角凱勒(Keller)聽見別人談起一張他心愛的郵票那樣般,眼前的老卜直坐起身子,明顯興致勃勃了起來。他看著我說,太好了,太好了;然後幾乎迫不及待地,立刻問了我一個問題:妳住在紐約的哪裡?

這在別人口中,可能只是順藤摸瓜的問題,然對卜洛克而言,卻明顯絕對真心、無比好奇,非常卜洛克,簡直可說是他的職業或職業病的展現。當曼哈頓上的地址是一條條街與街的交會,卜洛克筆下的紐約卻總是實有所指的街區地址、酒館旅店,卜洛克不只讓紐約貫穿了他的所有系列,更是鉅細靡遺、幾乎可以按圖索驥。

「妳住在紐約的哪裡?」(攝影/但以理)「妳住在紐約的哪裡?」(攝影/但以理)

 

我們聊到他小說中,對於紐約街道地名的精確數算與細細描述,總是誘惑人一邊閱讀,一邊打開 google 地圖一一參照比對;為什麼要用如斯寫實的方式來書寫最標榜虛構性的推理或犯罪小說?卜洛克說,「我喜歡具體,我喜歡細節。我認為這或許可以使讀者、或使我自己,都更加地信以為真。

黑名單
黑名單
讀者倘若真的要跟隨馬修.史卡德的腳步足跡遊歷紐約,那當然會有點困難;從卜洛克的第一本書至今,紐約畢竟也有了極大的變化。這對他的小說創作是否造成了影響?

「我不知道……我想,我的每一本書都與真實(reality),或說是我所認為的『真實』有關。我的每一本書都受到了紐約的變化的影響;即使可能不是我的有意為之。」

卜洛克對「真實」的念茲在茲,令人忍不住好奇:那麼卜洛克的紐約,與私家偵探馬修.史卡德的紐約,或殺手凱勒的紐約,或雅賊柏尼.羅登拔(Bernie Rhodenbarr)的紐約……都是同一個嗎?卜洛克對這個問題十分認真,他說,「喔,街道是一樣的。可是呢,比如說,柏尼.羅登拔的紐約,可能就比馬修.史卡德的紐約良善(benign)多了。

於是我趁機問,為什麼他曾斬釘截鐵表示,雖然筆下四個系列的人物都活在紐約,「但他們活在不同的宇宙!」且「完全不想讓不同系列的主角在同一本書裡見面」?對此,卜洛克的答案言簡意賅,「我覺得那樣,太可愛了(too cute)。」


▌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越界

我懂。把所有超級英雄都放在同一部片裡,那是好萊塢電影的作法。身為一個會把筆下最受歡迎的偵探男主角,設定為與時俱進、逐漸老去的真實時間(real time)人物,卜洛克的企圖顯然不在各種可愛(cute)。然而,如果你問他:馬修.史卡德會老,也就意味著會死;小說中,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卜洛克卻又會馬上瞪大他銅鈴般的眼睛瞅著你說,「不,不。絕不。」那眼神中彷彿帶有譴責,幾乎讓你禁不住懷疑起自己,怎麼會問出這麼殘忍的問題。

由此,不能說不是卜洛克疼愛他的角色,以及他的讀者的表現。

然而疼愛讀者,有時也意味著得罪評論。我閒聊地告訴卜洛克,曾有重要的台灣小說家表示,想將他的作品與地位從類型小說中「搶救」出來,原文是「搶回純文學或正統文學、嚴肅文學這國來」,並認為繼承了
班雅明精神的卜洛克,是成就與貢獻都遠遠超越了一名通俗推理小說家的「越界者」。問卜洛克,如何看待這樣的評價,或說是分類?然後不意外地發現,卜洛克本人顯然一點也不在乎,「我就是寫我的書。你知道的,當然,每個人都可以在這裡或那裡劃出他想要的線……」他說。

他感謝來自台灣嚴肅文學界的好評,但是同樣地,他看起來也沒有太在乎,「無論如何,人們願意說你好話,那當然很好;然而如果太在乎那些……當別人說你壞話時,好像也得在乎了,是不是?不,」他聳聳肩,「我不在乎。


鐵血神探 (藍光BD)(A Walk Among the Tombstones)

鐵血神探 (藍光BD)(A Walk Among the Tombstones)

或許不在乎,反而正是卜洛克得以在人們眼中自由越線/越界的原因?我不知道。不過,說著毫不在乎的卜洛克,卻對一件關於別人的事情很在乎。那是在我們談到電影(又一個他輕鬆跨界的例子)的時候。首先,我們當然談到了他引以自豪、即將上映《行過死蔭之地》A Walk Along the Tombstones),也談到他曾與王家衛合作的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s)。此時,他透露了一個壞消息,與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他不認為自己有生之年,會再嘗試任何原創劇本的創作;好消息則是,由連恩.尼遜(Liam Neeson)主演的馬修史卡德電影,不會是最後一部,那是一個往系列作而規畫的合作;而如果讓他挑選的話,他私心希望接下來能夠改編《到墳場的車票》A Ticket To The Boneyard)或《酒店關門之後》When the Sacred Ginmill Closes)。

行過死蔭之地【《鐵血神探》電影原著小說】

行過死蔭之地【《鐵血神探》電影原著小說】

我的藍莓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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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墳場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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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關門之後

酒店關門之後


醉鄉民謠 DVD

醉鄉民謠 DVD

至於那個他所在乎的事,是關於他的故友戴維.范.洛克(Dave Van Ronk)。當我們聊到這位傳奇歌手最近的傳記電影《醉鄉民謠》(Inside Llewyn Davis),與他的〈最後一輪〉(Last call,我告訴卜洛克,可能有許多台灣讀者是在《酒店關門之後》裡,才認識了他的這位老友;卜洛克看似比談論他自己的電影更為動情,直說,「那太好了,太好了。」

下一刻,他忽地直率地告訴我,源於非常個人的理由,他並不喜歡關於 Dave Van Ronk 的那部電影,「那並不是他。電影中的那個人不是我的老友,卻又說成是他的樣子……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們只是挑選了他生命中的幾天,就以為是他的一生。可是時間上錯誤百出:時間是錯的、民謠的年代是錯的、事件是錯的……我有諸多可以喜歡這部電影的理由,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接受。」

「那並不是他……我就是沒辦法接受。」(攝影/但以理)「那並不是他……我就是沒辦法接受。」(攝影/但以理)



再一次地,我們又回到了卜洛克的「真實」;或說是,他關於「真實」的理念。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對真實的虛構,無非需要使人接受。這在很多地方似乎關於職業操守,不過在小說家卜洛克心中,似乎更像是某種對於職業水準的要求。


▌「今夜沒有人死掉」

回到「不死」的馬修。事實上,卜洛克已經給過我們相當的暗示。當他提到,馬修.史卡德的結局,或許可以
從《蝙蝠俠的幫手的短篇裡找到端倪,我馬上知道他說的是〈夜晚與音樂〉。

蝙蝠俠的幫手(增訂新版)

蝙蝠俠的幫手(增訂新版)

全紐約最容易心軟的硬漢馬修.史卡德,和他的女友伊蓮(Elaine),一個尋常夜裡,先去看了歌劇《波希米亞人》,不捨得結束後,轉去了夜店,再到一間老地下室酒吧,整夜聽著爵士樂直到天亮。那是一個沒有人手機來電、沒有人不速上門、沒有人狹路遭遇、沒有人攔路申冤,沒有人需要馬修此刻去做他的高強偵探的那樣一個夜晚。呼應著故事中伊蓮看完《波希米亞人》後的卑微願望:「悲傷也無所謂,只要沒有人死掉。」在紐約可能的八百萬種死法中,也可能有一個夜晚,在音樂裡,「今夜沒有人死掉」。

忘了有多久,總之一定是在成為卜洛克的書迷之後,我才改掉自己對推理小說的偏見。我曾覺得,推理小說或犯罪小說這種文類基於某種原罪、某種近似於先天基因的「缺陷」,致使死亡的發生都太過容易。

那當然是我見識短淺。

關於那些,那麼容易就被意外地陷害、恐怖地殺害……種種枉死的角色,謀殺與創造之時,所有偵探彷彿都只能是某種招魂師、凶手的翻譯者,「犯罪導遊」……那畢竟就是一個死亡真的就是那麼容易的、足以代表我們人類此一時代的世界性之都啊(「即使可能不是我的有意為之。」)

於是我們所需要的,或許也不過就是在那些易於使人感覺疲勞的、輕易的死亡背後,能夠知道有一道眼神、始終會代替我們,「牛頭犬般一旦咬住就不鬆口」;而且這個眼神本身,已經有人預先承諾了我們,他的「不死」。

至此,這份採訪稿已經記錄了所有卜洛克回答了的問題;然而最後,我想以一個卜洛克沒有回答的問題,做為結束。

問題是這樣的。就在上一次來台的一個見面會上,曾有讀者對您提出了一個問題:「911事件發生時,您在哪裡?您當時有什麼感覺?」

主持人楊照後來曾撰文追憶,當時,您只說了您人在紐約,就停了。當他追問您:那天的感受如何?您不願意講。直到他問:「太痛了嗎?」(Too traumatic to tell?),您只點了點頭。

(「我叫馬修。今晚我只聽不說。」)

——而如果現在,我們再以同樣的問題問您,您是否願意與我們分享更多的回答?

「我還是,」我看著卜洛克他看著我,聲音很輕,很輕,「我只是,不太想談。」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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