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感較為敏銳的觀眾,坐在戲院觀賞《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時,不曉得會不會覺察到劇中的「人生三階段」所各自分配到的時間比重。
一部讓人入戲的佳作,通常是不會讓你留意到時間的,它甚至會讓你忘卻自己正坐在一座黑漆漆的戲院裡。因此那種時間感,常常是在恍惚之中發生,而且是流動的、有機的,會隨著劇情起伏而放大、延長,或是縮小之後折疊起來。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篩選出的三個人生切片──男孩、少年、男人,實際的影像時間,最長的是男人那一段,再來是男孩,最短的則是少年時光。這或許有意無意呼應了我們真實的人生樣貌:童年,總是輕盈的;少年,感覺是短暫的;成年,是漫長而沉重的。
那麼,老年呢?導演Barry Jenkins並不打算將故事說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事實上,他略過了老年,如時空旅行般,讓男人回到童年,回到那片月光照映下的海灘,黑小孩的皮膚滲出了藍色的光澤,他回眸凝望,猶如《四百擊》的最後一幕。
做為一個新導演,以及一個科班出身的電影系學生,Barry Jenkins自然會在作品中透露出各種耐人尋味的影像線索:楚浮、阿莫多瓦、克萊兒德尼、查爾斯柏奈特(美國黑人導演的先驅之一),都是他師法的對象。不過最讓亞洲影迷驚喜的,應該是他對侯孝賢與王家衛的熱愛,尤其是後者。
「《重慶森林》是我看過的第一部外語片,當時我還在佛羅里達的電影學校讀書,不會說中文也聽不懂廣東話,《重慶森林》卻讓我感受到,原來世界是這麼大,同時又這麼的小。」
這是Barry Jenkins自述王家衛對自己的影響時說的一段話。後來,有厲害的影迷剪輯出一段《月光下的藍色男孩》vs 王家衛電影的對照影像,讓人會心一笑;是的,那些含蓄的情慾、細膩的美感,以及迷離的冷色調,都很符合所謂的王式美學,而劇末那場關鍵戲對音樂的挑選與使用方式,更落實了王家衛「用旋律傳情、以歌詞表意」的説故事方法。
場景是邁阿密的「吉米餐館」(Jimmy's Eastside Diner),成年的主角黑仔,從亞特蘭大一路開車過來,只因為前幾天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突然接到兒時玩伴凱文的電話。凱文在話筒中說:「嘿,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剛好想到了你,我現在是個廚師,你有空可以過來,我做點什麼給你吃。對了,我們店裡有一台點唱機,我想放那首歌給你聽。」
那將會是首什麼歌呢?這無疑是個導演埋下的重要伏筆,精明的影迷看到這裡都已豎起耳朵,準備待會兒好好聽個清楚。
雖然凱文在電話裡說:「其實也沒什麼。」人類的話術中,沒什麼往往就代表有什麼。他們倆是彼此的初戀,深藏在黑仔心裡的「什麼」,塵封多年再次被攪動了,他於是坐上駕駛座,一路往南方開,他金牙、金錶、金項鍊、金耳環一應俱全,而且練出一身壯碩的肌肉,沒人敢再欺負他了。
但強悍的外表下,他的心仍是柔軟的,表情是壓抑的,話還是稀少的,沉默時依然一直點頭。
現實世界裡,吉米餐館真有其店,一如《花樣年華》中那家銅鑼灣的金雀餐廳;當時,梁朝偉和張曼玉各點了一客港式西餐,黑仔則請凱文幫他料理一份古巴風味的主廚特餐。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中的吉米餐館(右)真有其店,一如《花樣年華》中那家銅鑼灣的金雀餐廳(左)
餐點送來,酒打開了,彼此錯過的人生交代了,想念與遺憾也都表達清楚,然後話題止住。此時凱文走向點唱機,喚出了那首歌,謎底揭曉,是60年代的節奏藍調金曲〈Hello Stranger〉:
Hello, stranger
It seems so good to see you back again
How long has it been?
It seems like a mighty long time
Oh, I'm so glad
You stopped by to say "hello" to me
Remember that's the way it used to be
It seems like a mighty long time
If you're not gonna stay
Please don't treat me like you did before
Because I still love you so
兩人眼波流轉,似有千言萬語卡在嘴中。電影其實停在這裡就可以了,《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最後想說的,都凝結在這幾句歌詞裡。
(片中選用的是Barbara Lewis的原始版本,但我個人更偏愛Julia Holter的翻唱版)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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