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忘了是從幾歲的時候開始，新年時全身穿得暖呼呼，和家人到市區人擠人的電影院看一部大堆頭的賀歲片，那樣的年節經驗，一如大賣場裡魔音傳腦的賀年音樂、點心盒內軟掉的蔴粩，還有冰箱裡那盤一餐加熱過一餐的蹄膀，深深地鑲嵌在我們與新年有關的記憶中。
過年，總是甜的、膩的、溫情的，貪圖的是略帶睡意與醉意的鬆弛生活步調。忙碌了一整年，你能夠好好休息個幾天，重新備足能量，去面對接下來的另一段艱苦，因此，過年理應是療癒的。
賀歲片回應了影迷入場前的期待，想在笑聲中除舊布新，揮別過去一年的不如意，無不以歡鬧為最高指導原則，場景一定是喜氣洋洋、流光溢彩，劇情必定是熱熱鬧鬧、歡喜收場，至於影片的思想內核是什麼（或者說，究竟有沒有思想內核），鮮少是觀眾在意的重點。
套一句兒時在過年期間犯了錯，長輩對你說的：「唉，過年嘛！暫且饒你一回！」對於賀歲片，長久以來我們也抱持著這種（有點無奈）的寬恕態度。但我們終究是會長大的，會從犯了錯被赦免的小孩，變成原諒自己的大人。那麼，賀歲片呢？這種華人文化裡特有的類型電影，也會跟著我們一塊兒成長嗎？
賀歲片永遠的經典：《東成西就》
我的學生時代，印象最深刻的賀歲片當屬1993年的《東成西就》，它完整的片名應該是《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不過，只是借用射鵰的人物與招式，電影情節和金庸的原著小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且極盡惡搞之能事，譬如，周伯通和王重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同性之愛，九陰白骨洞裡會遇見活的恐龍，而大理的段王爺竟然會說英文！
各種邏輯不通加荒誕不經，少不了「恭喜發財、自摸滿貫對對碰」等應景到不行的過年梗，讓它成為港式賀歲鉅片的終極邪典，且深具時代感。
1990年代初期，正是港星、港片最夯的時候，國中的我和同學到KTV唱歌，必點劉德華的〈忘情水〉，班上的男生要不是加入草蜢的失戀陣線聯盟，就是和杜德偉一起拯救地球。不論屬於哪個陣營，喝的一定是小虎咖啡，因為郭富城用迷死人的廣東腔國語向我們推薦過了：「不錯喔！」
《東成西就》的卡司一字排開，堪稱香港一線影星的總點名，星光熠熠的程度簡直嚇死人：張國榮、梁家輝、梁朝偉、劉嘉玲、鍾鎮濤、葉玉卿、張學友、張曼玉，外加台灣出產的兩大美女林青霞和王祖賢，會發光的全在這裡了。此外，武術指導是洪金寶，主題曲〈誰是大英雄〉的創作者是黃霑，全是A咖中的A咖。
《東成西就》的卡司一字排開，堪稱香港一線影星的總點名
東邪西毒
《東成西就》同樣嚇死人的，是煞有其事集結了這麼一群演藝天王，眾人卻徹底放下身段，自毀形象地搞笑，除了取悅銀幕前的觀眾，案情似乎並不單純？
這一切，仍得說回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他拍片向來慢工出細活，《東邪西毒》更遠赴甘肅的大漠取景，技術難度高，拍片過程曠日費時，再拖下去，資金可能就快燒完了。有一天，王家衛的導演好友，也是和他共同創立澤東電影公司的劉鎮偉到現場探班，見狀後向王家衛提議，既然你進度停滯不前，這票演員乾脆先借我用用吧！由我來搶拍一部賀歲片，替公司賺點現金，好緩解金主那邊的壓力。
劉鎮偉當時不用說出口的是，如此一來，才有銀兩繼續磨你的《東邪西毒》。王家衛點頭了，並且掛名監製，劉鎮偉的拍片速度與他相反，以快取勝，不到一個月便率領原班人馬搞出了《東成西就》，彷彿《東邪西毒》的平行時空版本，除了張學友在兩部片都飾演洪七公，其他角色則乾坤大挪移，一同胡鬧、扮醜。
那票大明星顯然在黃滾滾的大漠待膩了，可能也被王家衛磨累了，拍攝天馬行空的《東成西就》，恰成為一種宣洩壓力的方式，他們被解放了。
後來，《東成西就》成了澤東電影公司的創業作，而調性完全不同的《東邪西毒》則晚它一年才上映，前者的票房樂勝後者，各被視為邪典與經典。
《東成西就》（左）與《東邪西毒》（右），同樣由張學友演出洪七公的角色
《擺渡人》
很快過了二十多年，香港回歸了，兩岸三地的電影工業起起伏伏，各經歷過幾輪洗牌。澤東歡慶創業25週年，在2016年尾推出了《擺渡人》，是一部由雄厚資本和豪華陣容疊加起來的大製作，同樣是由王家衛出馬擔任監製，海報也標注著「群星賀歲」的字樣，免不了讓人聯想起《東成西就》。
雖然演員名單只重複了梁朝偉，不過他在《東成西就》飾演的歐陽鋒因為誤服五毒散長出來的香腸嘴，倒藉由《擺渡人》裡的金城武復刻致敬，頗讓人會心一笑。
諸如這類與王家衛過去的連結，仔細找還真不少：《重慶森林》的鳳梨罐頭、《花樣年華》的樹洞、《一代宗師》的詠春拳，都透過某一些對白、形式或動作重現在《擺渡人》的情節中，更別提「一個人的夜晚，多長都沒意思」或是「能夠坐在一起吃火鍋的，都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這種放到《阿飛正傳》或《春光乍洩》也全然可以成立的文藝金句。名義上，導演雖然是張嘉佳，王家衛的影子卻是無所不在，影響到整部片的美學風格與屬性。
歐陽鋒經典的香腸嘴，在《擺渡人》中由金城武復刻致敬
賀歲片陪我們走過二十多年，當時《東成西就》那份豁出去的自由與瀟灑，如今在得兼顧到不同的資金來源與市場考量下，卻顯得瞻前顧後，有點綁手綁腳：選角，同時照顧到兩岸三地的演員；對白，粵語、國語、英語此起彼落；劇情，那家「擺渡酒吧」開在上海，張榕容在劇中的老家則設定在台灣。
力求面面俱到的結果，算計多了，意外卻少了。
最大雜燴的則是配樂的挑選，集合中港台美日的金曲，全是家喻戶曉的等級：崔健的〈花房姑娘〉、Beyond的〈光輝歲月〉、葉啟田的〈愛拼才會贏〉、Roy Orbison的〈Oh Pretty Woman〉，還有《灌籃高手》超熱血的卡通主題曲，以及很多很多的陳奕迅。（完整歌單見此）
流行音樂，是最容易喚醒人們深層記憶與塵封情感的一種媒介，《擺渡人》不惜血本，東拼西湊來了各路金曲，確實營造出聽覺的奇觀，然而在熟悉旋律的連番轟炸下，觀眾的耳朵疲累了，每一首歌所預期產生的效應也就降低了，顯得廉價了。
當蔡琴那首〈被遺忘的時光〉響起時，鏡頭照到梁朝偉的臉部特寫，他表情突然抽動了幾下，有話卡在嘴裡，此時應有不少影迷坐在戲院中，心裡嘀咕著：「好啦，我們知道你在影射什麼了，來，下一幕！」
關於《擺渡人》，王家衛是這麼說的：「這部電影的內核是情感，它會讓你在疲憊了一年之後，想起那個最暖心的時刻。」這段話，其實直接呼應了釘在擺渡酒吧牆上的「療癒四階段」箴言：我來了，我累了，我好了，我走了。
至於每個觀眾離開酒吧時被治癒到什麼地步，或者，原本沒病的卻因誤觸心室的某個開關因此大哭了一場，就端看個人該年度的辛酸指數了。不過，請記得，今年的眼淚不帶到明年，因為明年歲末，仍會有一票讓你哭笑不得的賀歲片，不請自來地對你說：「恭喜發財，我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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