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伐旅」(safari)不只是瀏覧器。它本來是指白人在非洲狩獵野獸的娛樂,且由當地非洲人擔任助手:白人是殖民者,是主;非洲人是被殖民者,是奴。在《遠離非洲》中,就有梅麗史翠普、勞勃瑞福,和非洲人助手3P聯手獵殺的場面。
在馬華文學重量級小說家張貴興的長篇小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中,主人翁蘇其是在馬來西亞婆羅洲出生長大的好男兒,相信純愛,偏偏他老爸偏好「性殺伐旅」(sex safari):也就是說,華人熟男將南洋少女當作獵物的千人斬。生於1958年的蘇其受不了家族的酒池肉林,便在1978年赴台灣留學。
《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呈現馬來西亞的部分採華麗夢幻風,台北的部分採寫實簡樸風。不同地理位置對應不同的行文風格,也對應了不同的性作風。20歲馬華青年讀書之餘,只去民歌演唱的餐廳殺時間。他特別留意藝名「可疑」的女學生歌手。他點「多娜多娜」(由瓊拜雅唱紅的)等歌要她唱,藉此傳情──這種調情模式在上周所談的《圓之外》也可看到。兩人後來約出來喝咖啡,聊文學家(郁達夫等人;郁達夫,寫過男同性戀小說,後來在南洋講學,死於南洋),分享各自家族的荒唐事…… 但,一直沒上床。蘇其回馬來西亞奔父喪(那個千人斬老爸),再回台北之後,可疑馬上對他投懷送抱,取走馬華好男兒的人生第一次和第二次(她續杯了)。
這段平凡瑣碎而且拖拖拉拉的台北大學生約會史,是馬華小說中的插曲嗎?或者該反過來看,蘇其跟可疑快要溫存的時候,蘇其父親的喪禮和蘇其母親打來台北的電話才是中斷好事的殺風景插曲?在馬華小說中,台北發生的純純之愛跟馬來西亞的性殺伐旅,哪邊是主調哪邊是離題?
難道馬華文學和台灣文學沒有互相參與嗎?
可疑跟蘇其坦承,跟她分租公寓的女學生們都是lesbian(可疑和蘇其都用lesbian一詞來指稱她們)。可疑當初搬去跟她們住,並不疑有他,但有兩個女學生輪流去可疑的房內挑逗她,她才知室友不簡單。可疑雖然覺得室友在她床上好糾纏,但她也都放開配合。曾有別的室友交了男友而被迫搬出公寓(交了男友的女生就被當做lesbian的叛徒),可疑本人卻捨不得離開搬走。但她卻偏要帶蘇其給室友看,惹她們不悅。室友們開lesbain派對,可疑叫蘇其參加(當時的蘇其是處男,並且看不懂lesbian生態),她本人卻缺席。龜毛的可疑跟蘇其約會上床,續杯後她說藉著跟蘇其上床,她証明了她是正常人。
可疑一方面愛跟lesbian生活卻又不能很融入,另一方面遇到男性仰慕者就自稱lesbian好斥退男方(蘇其例外)。她的曖昧心態還有個源頭:她在幼年時期被眷村老兵們吃盡豆腐,所以她後來對於性都很猶疑。可疑本人是不是女同性戀呢?她本人應該會很抗拒被貼上身分標籤。但她參與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女同性戀學生生活圈,是確實無誤的;在她個人的「性地圖」中,女女情誼、女女性愛、女男性愛,都在搶地盤。
張貴興在馬華小說中植入這段lesbian情節,要按字面(literally)來讀,還是要當做隱喻(metaphorically)來讀?也就是說,這段情節真的在描寫lesbians,還是藉著描寫lesbians隱喻別的人事物──例如,影射馬華社群?我覺得,字面上的閱讀和隱喻式的閱讀在這一節都行得通。王德威和黃錦樹在張小說中讀出大量隱喻,我也覺得張小說中的可疑也像族裔社群(如,馬華社群)中的人:她住在一個重視身分認同(identity)的圈子裡,想要逃離這個圈子卻又捨不得,只好努力在圈子外找個主流正常的人(其實蘇其身為僑生,並不夠主流),以便証明自己並沒有被圈子所框限住。
Lesbian是馬華的隱喻。
最後可疑跟蘇其分手時,她故意淡淡說了些具有隱喻意味的機車話:「其實我早看出來你沒有真的喜歡我。」「你… 還有本姑娘這個備胎。不過… 本姑娘只會幫你解解悶,不會永遠當你的女朋友。」
厚夠了沒。聽起來好灑脫,其實自以為來去自由的人,最是動彈不得呀。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老師,著有小說《膜》、學術專書《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
FB:紀大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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