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的一開始,主角就身敗名裂了。狗仔記者埋伏在她家樓下,社群平台無限次複製分享醜聞,這是現代人最恐懼的噩夢。誰背叛了她?真相到底是什麼?這是《白牙》作者Zadie Smith探索成功、名聲、階級、性別和種族主題的精采小說。
小說中最讓人回味無窮的,就是對階級細膩犀利的探索。那階級已經不只是經濟能力或者世襲傳承的階級,而是文化和知識的階級。讓人印象深刻的描繪之一,是主角童年時透過母親的眼睛觀察這世界,在一個80年代有女性主義自覺的知識分子眼中,崔西身著澎澎裙和彩色髮帶、睡著粉紅色跑車造型的床,崔西的媽媽以無數玩具寵溺小孩,自己卻犧牲一切邋邋遢遢,這一切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意識型態(或者缺乏意識);但當主角到崔西家作客,看到的則是比自己家還乾淨整齊的廚房,每一餐可能不見得營養不追求有機卻都準時用心好吃,相較自己的母親,不但每週要求有自己的放風時間,還在嘗試蔬食千層麵的時候搞得一團糟又亂發脾氣。雖然主角成年之後,慢慢理解自己母親當年的堅持和努力有多令人敬佩,然而在充滿批評比較的兩種維度間,讀者所看到的,是對於不同價值信念的理解與同情。
而什麼才算是成功?小說中有許多激勵人心的追尋──例如主角的母親是個沒有正規學歷的社運分子,透過自學和努力,最後進入英國政府貢獻心力;或是主角從一個不怎麼樣的小地方長大,沒有任何家世背景卻用心經營一路向上,成為巨星身邊最得力的左右手,這些經典元素不但點燃我們內心的熱情,更看見一種現代的精神:「移動」和「改變」──也就是超越現況的能力──不論是遠離家園、擺脫貧窮或者在社會階級的梯子向上爬,透過「重新塑造自己」這樣的奮鬥精神,一定可以成就更好的人生。然而最精采的地方就在於,當我們被這個故事元素充分打動的時候,作者同時創造出空間讓讀者詢問自己:真的嗎?我們都必須被企圖心所驅策,不斷前進證明自己──這是唯一的可能嗎?是離鄉背井功成名就的人比較成功,或者是那些在家園就能深深感到幸福的人比較成功呢?
另一個讓人激賞的展演,是身分的可變動與相對性。她曾在採訪中說,她非常喜歡和與她持有不同意見的人談話,因為和他們談話,即使想法不同──甚至正是因為相左──在彼此的相對映照下,反而建立起了彼此之間的關聯。小說中的故事時間跨越三十幾年,但透過人物們所打開的時間軸卻不止於此,就像主角和好友崔西童年反覆看不停的三零年代歌舞巨星Fred Astaire和搖滾傳奇麥可‧傑克森;更有評論說,如果將《Swing Time》之中出現的曲目編成歌單,就像是一則精采的音樂與流行文化軌跡。對於在小說中流露出的戀舊情懷,她說,她很喜歡歷史,因為當我們仔細觀看歷史的演變,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價值與身分,從來就不是固定的。即使在一個時空中多麼理所當然、不容置疑的唯一定論,其實都是可能改變的一種價值認同。
對於身分的游移可能,也展現在兩個主角都是「咖啡色女孩」的設定中,主角的母親是黑人,父親是白人,而崔西的父親是黑人,母親是白人,種族的混合和性別的對位關係,透過兩個人童年相處的故事,細膩展現了身為有色人種,卻身處在白人主流文化世界裡的矛盾與衝突。混血,讓一切理所當然,都變得曖昧,因而有了懷疑和變動的可能。主角在倫敦和紐約等大都會,她是有色人種;但當她為明星雇主前往西非興辦學校,她本有種回到自己根源的興奮與期待,心想終於能找到自己遠方真正的手足姊妹,但在西非小鎮,她卻直接被視為西方來的白人。作者在採訪中提到,自己因為血統因素,在不同國家卻時常被視為當地人,居民很自然地以當地語言和她開口談話,這種臥底一般的融入,則是同質另一面的有趣經驗。
在整部小說極為豐富、值得挖掘的主題間,貫穿故事的軸線是崔西與主角之間的關係。兩個背景不同的女孩都愛跳舞,在社區舞蹈教室結識,都夢想著成為專業的舞者,但其中只有崔西真的有天分。她們一起玩、一同成長,她們競爭、比較,有時自感優越,有時忌妒對方。雖然整部小說都透過主角的敘述完成,但從頭到尾,主角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我們在各種價值和理想之間不斷追求尋找,有時已經飛得很遠很遠了,有時甚至已經迷失。可惡的是,不論你怎麼自我改造,依然有人用舊時模樣看待你。那些摯愛的,疏遠的,甚至反目成仇的朋友啊。但或許有時,不論時空如何變化,總有人為你寄放保存,讓你記得自己原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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