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畢飛宇寫城市和家庭,有時會不禁懷疑他是否放出無數架的空拍機,盤旋在每個市井小民的住家天頂一一窺視,才有辦法描繪得如此真摯、同時也寫實地令人戰慄。
《大雨如注》集結了畢飛宇近20年間的短篇,時間卷軸恆久,科技日新月異,短篇當中可看見一些角色還在使用「大哥大」,或把可以控制家電的遙控器當作最高端的科技,現在讀來可能有些阻撓,日子就是這樣無情地推動著我們,對萬物的感知總是如此飛速變遷。
萬幸(或不幸?)的是,人類對待家庭與血脈的運行,倒是明明白白地承襲了萬千年。因為傳接了血緣所以去愛、因為愛所以無條件贈予、因為贈予所以開始產生壓迫、因為壓迫所以進入撕裂與崩毀、而在關於家庭的一切都逐漸走向崩壞之際,我們又再度提出血緣與命運來合理化所有的災禍,最終回歸那道發了狂似的惡性循環。
畢飛宇在本書中產生了超過十個、各形各色坐落在城市中的家庭故事。
〈生活在天上〉描寫兒子為求照護方便,將偏鄉小鎮中養蠶的老母親接往都市大廈生活。母親踏上29樓公寓後,問了一句:「兒,你不是住在城裡嗎?怎麼住到天上來了。」兒子輕浮地笑答:「不住到天上怎麼能低頭看人?」母親吁氣一回:「低頭看別人,暈頭的是自己。」
這段對白已經把整本書大部分的結構,用最簡潔的形式勾勒出來。維持一段關係,人類靠的多半是自以為是。把孝順當作是等價交換,把愛看成禮遇,自以為付出了各種的良善,來守護家庭,但實際上常常只換得暈了自己。在那些自以為的過程中,理所當然地會產生各種複雜的情緒因子,有溫暖、有保護、有成就,另一端則有放任、有狂妄、有逼迫,這些無法抹滅的印記與傷痕,全濃縮成家庭的模樣,被安置在城市裡。
遷入一個城市,投入一個家庭,人類大致求的都是轉瞬安頓,可多半時候,換來的卻是無止盡的血緣綑綁,這是歲月中難解的謎。此時想尋寧靜,衝出了門總是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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