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是基因科學家,成天只研究四個英文字母:A、C、G、T(還有其他我不記得的),而我是研究當代美國文學,每天閱讀書寫的字數上千上萬,所以我對先生那個4個字母所架構的世界,總是感到懷疑。然而每當閱讀或翻譯繪本時,我總感覺進入了先生的字母世界——不多的字數,但每個字與圖背後,卻都充滿迷人與令人玩味的意義。
身為《Strictly No Elephants》(不歡迎大象)中文版譯者,對我來說,它最難翻的是書名。這是一本在溫馨可愛的圖片及故事之中,很難不注意其豐富層次的繪本,而我當然也希望能在中文書名裡傳達出這些層次。
養著小象的小男孩,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因為只有他養小象當寵物。這一天,他帶著小象參加寵物派對,卻在派對門口發現一張告示寫著 「Strictly No Elephants」,被拒絕的他對小象不離不棄,而小象也為了他,勇敢走上原本不敢走的人行道裂縫,帶領著小男孩離開派對。在公園裡,他們遇見一個養臭鼬的女孩,她也被拒於寵物派對門外,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拍即合,決定自己的派對自己辦。最後,他們在樹屋上舉辦了一個「歡迎所有人」的派對,養各種各樣奇怪寵物的人都來了,甚至連當初拒他們於門外的女孩都在樹屋外頭觀望。世界太平。
這故事講的是一段真摯的友情,男孩與小象相互關心對方,書中不斷出現「朋友就是要這樣啊」的動人字句,道盡了朋友之間的情義相挺、兩肋插刀。雖然小男孩與小象從一開始就相靠相依,他們「在一起」的珍貴卻是從「被排拒」的當下被更加放大的,因此「被拒於門外」的時刻,便是繪本最重要的轉折點。
繪本《不歡迎大象》內頁
這也就不意外作者麗莎.曼徹芙(Lisa Mantchev)選用這張書封圖,還將門上告示「Strictly No Elephants」做為書名了。以這個角度來看,《Strictly No Elephants》其實在說一個「歡迎」的故事,讓我們跟著孩子一起思索歡迎的意義,所以我一開始就很希望中文書名能有「歡迎」二字。
先就字面意義來說。當餐廳侍者說「歡迎光臨」,是歡迎誰呢?當我們舉辦宴席派對,是歡迎誰呢?最好的例子大概是,每當我們旅遊至異國,入境大廳的「歡迎來到XX國」,這又是歡迎誰呢?顯然,指的並不是「任何人」。
因為餐廳歡迎的是消費得起、穿著得宜的食客;宴席派對歡迎的是事前受邀請的人;入境大廳歡迎的是有合法入境文件的人。同理,原先小男孩以為「每個人都會去」的寵物派對,事實上也只歡迎養某些特定寵物的人。
所以當我們說「歡迎」,好客(hospitality)表面中一定隱含某種條件。也就是說,我們能做到的歡迎,大多也附帶「不歡迎」的條件。邏輯上,歡迎某些人,便無可避免地暗示著拒絕某些人(注1)。
因此在《Strictly No Elephants》裡,被拒於門外其實並不難想像,也不該令人意外,想像它只是一間餐廳門外寫著「不歡迎沒錢的人」、喜宴外頭寫著「不歡迎沒收到喜帖的人」、或入境大廳寫著「不歡迎沒有簽證的人」。「不歡迎大象」這個告示只是寫出「歡迎」中附帶排斥的潛規則。若能把歡迎與不歡迎視為一體的兩面,我們及孩子對於「不歡迎」的在意與敏感,是不是可以少掉好幾分?
故事中最難的境界是後面的「歡迎所有人」,這裡也有個翻譯的難局,我覺得很有意思。樹屋上的告示英文只寫著 「All are welcome」,但中文沒辦法只翻成「歡迎所有」,一定得加個「人」進去,但這不就又回到歡迎的侷限和條件了嗎?!也就是,這個「所有」並不是「所有」,而是所有「人」;而說出歡迎誰,等於也說出了不歡迎誰。這樣一來,告示牌從一開始的「不歡迎大象」到最後的「歡迎所有『人』」,就意義來說,邏輯上似乎沒有比較進步呀(當然有人會說,我們都是人,難道還有歡迎「非人」不成?有喔!比如朱迪絲.克爾〔Judith Kerr〕的經典繪本《來喝下午茶的老虎》〔The Tiger who Came to Tea〕,注1)。
繪本《不歡迎大象》內頁
再就歡迎的空間意義來說。一位好友最近跟她的孩子一起讀這本繪本,天真的孩子問媽媽:「為什麼他們在樹屋上呢?」我好喜歡這個問題,因為孩子用最簡單的方式,點出了這繪本結局的開放度。
樹屋,在文學裡可以代表a lot of fun ,可以代表是個有魔力的地方,是每個孩子都想(躲)去的地方,那是大人和社會不懂的世界,象徵文明、自然、沒有邪惡。比如小說《梅岡城故事》的小主角就常躲在樹屋,而《魔戒》精靈們所居住的,就是建築在樹上的空中樓閣。樹屋的世界通常代表一種居高臨上、不受污染的純淨,也難免象徵著疏離、逃避、離群索居、遺世獨立,只存於社法之外的樂土。
繪本最後的「All are welcome」完美結局,即便做得到,卻是發生在樹屋裡,這的確讓我也感到疑惑不安(雖然他們也在樹屋下玩,但仍是在樹屋那有圍牆圍起來的侷限空間)。閱讀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美國麻州外海有一個半島叫「鱈魚角」(Cape Cod),而這小小半島的盡頭頂點有座小城叫普羅文斯鎮(Provincetown),那是著名的同志城,也是同志、雙性戀、跨性別和酷兒(LGBTQ)最愛的夏日旅遊勝地。有一年,我和先生這種異性戀人士到了Provincetown,反倒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誤闖他人世界一般抱歉。我喜歡那裡的自信瀟灑,盡情享樂,更感謝它讓我體會到身為主流社會中的非主流,是如何忐忑難安。
我喜歡Provincetown的存在,也思考它存在的意義。難道「完全被接受」的自信只能發生在邊陲之地?「勇敢做自己」的瀟灑只能在社會邊緣或樹屋上?而「歡迎所有『人』」的完美結局也只能在樹屋實現嗎?至此,看似大合解的結局,除了中文翻譯上附加的「歡迎侷限」外,又蒙上一層沒那麼光明開放的陰影。我很難決定,這個存於烏托邦世界的樂觀,到底是悲觀還是樂觀。
令人欣慰的是,不管樹屋是否為烏托邦,作者至少安插了那位原本排拒小男孩的女孩在樹屋外張望。小男孩的願意開放(樹屋),與小女孩的願意嘗試(走上樹屋),或許就是對話的開始。
就邏輯而言,樹屋下的我們永遠做不到哲學家所說的「絕對的歡迎」,但這不代表我們不用繼續努力嘗試。「絕對的歡迎」不是一個目標,而是一個思考和實踐的過程,讓我們看到歡迎背後的意義與(不)可能,繼而坦然以對。
那麼,樹屋裡的單純與良善能否存在於樹屋外的世界呢?到過樹屋的人,永遠不會忘記樹屋的視野,或許有一天,當我們的社會能夠讓更多樹屋人走下階梯,走出樹屋,把不一樣的視野帶進樹屋下的世界,我們便得以共同撐起一個社會文明的高度。
〔注1〕本文對於「歡迎」的論述,多有簡化及借用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對「歡迎」(hospitality)的辯證。所謂「絕對的歡迎」或「無條件的歡迎」,指的是歡迎不速之客,歡迎你的敵人,更是歡迎你潛意識、明意識、無意識、半意識之內之外都沒有預料到的人、事、物。
我認為把這個哲學議題處理得最好的繪本,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是Judith Kerr的《來喝下午茶的老虎》。我在大學開繪本課時一定會談這本,並搭配哲學中對於好客(hospitality)與敵意(hostility)的思考。故事裡,一對母女正喝著下午茶,一隻老虎來敲門,問可不可以進來一起下午茶,母親的回答是:「Of course, come in.」老虎來敲門,牠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邀請來的,牠甚至不是人,換作是你,會歡迎牠嗎?最後,當這對母女備妥食物,想再度歡迎老虎來敲門時,老虎就再也沒來過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老虎代表什麼?
有關德希達對「歡迎」的書,可參見《Of Hospitality》(論好客)或《恐怖時代的哲學:與尤根.哈伯馬斯&雅克.德希達對話》等。
胡培菱
美國Rutgers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台大外文所碩士,政大英語系學士。主修種族研究、人權與文學、後殖民新殖民理論及世界文學。得過一個文學獎、一個碩士論文獎。專欄文章見於《The Big Issue》大誌、《字母 LETTER》、Openbook 閱讀誌、蘋果日報等。譯有《以母之名》等。個人信箱peilinghu@gmail.com。現任大學教師及評論/書評作家,定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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