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你心底的小機關
我們需要提防的是什麼?
世界上總有些事物會觸發你不安的思緒,像是突然開啟在你腳下的陷阱,只需隻言片語便能觸動,一旦記起便體無完膚。
「觸發警告」正是指那些為使用者所設下的警告標語,提醒你接下來可能會連往某種令人不安、焦慮、恐懼,觸痛創傷的影像或敘述。
觸發警告:請小心你自己。你做好心理準備要讀下去了嗎?
文/神小風(作家)
《信號》
日本B級驚悚漫畫《信號》(シグナル100)裡,遭霸凌的女學生,夥同老師一齊對同班同學展開報復。她精心設計了一連串自殺信號:菸疤要燙左手還右手,剪刀要剪裙子還是皮肉?這是單選題,若選錯了,她就會在眾人面前以自己也不願意的各種詭異行徑「被自殺」。到這裡,都還只是一般驚悚漫畫的血腥橋段。跪在地上,被迫選擇的同學哭著說,我哪知道選什麼才是對的?女學生面孔扭曲,充滿恨意地說:「這些都是你們對我做過的事啊。難道大家都忘記了嗎?」──這會是另一種型態的「觸發警告」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瘋狂收看以霸凌為主題的各種作品,無論是小說電影日劇都找來。像吉田修一小說《同棲生活》裡躲在房內不斷反覆看強暴片的女性角色。那是一種創傷治療嗎?但我很快就發現,那是沒有用的;那些所有對霸凌者所展開的各式復仇跟平反,都只是一種絕望的妄想,現實中那些人永遠都過得幸福快樂,且渾然不知你是誰。後來我再也不看了,甚至有點賭氣的拒絕。都過去了。現在我當然可以輕易指認在霸凌經驗裡那些狀況,例如被笑黑、醜、駝背或不被任何男生放在眼裡;例如整整有一學期無人講話;例如明明家裡窮,還砸錢買高級零食以換得短暫友誼。說起來盡是些小事,但這些描述都不是精準的,使我受傷的是性別嗎?是長相、是家庭嗎?不,從來不是,是我為了要成為團體裡的一份子,背後拚了命扭曲自己;想要被愛,去努力去討好他人,以符合「會被他人喜歡」的那個卑躬屈膝的怪物。使我受傷感到羞恥的,始終都是我自己。
傷害可以提防嗎?或許可以,但那是給別人看的,不是給自己用的;佛地魔不是不說就不會出現。別人的經驗召喚你的地獄,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例如一段對話,一個新聞事件;例如無論被不被拉肩帶都是一種痛苦;例如一隻小動物被笑嘻嘻懸吊至死;例如你只是在看一場音樂頒獎典禮,台上嘉賓卻突兀地開了一個玩笑,當眾嘲弄擁有陰柔氣質的男孩。你坐在那裡,明明是光鮮盛大容不下一絲灰暗的舞台,卻瞬間使你回到14歲的國中課堂,隔壁男同學踢來一腳,說出你最不想聽到的那三個字。但你其實什麼都沒做,只是坐在那裡。
心時常觸發,心無法預警。而世界是這樣惡意的分分秒秒充滿機關。我害怕霸凌嗎?不,我害怕的是一個生命毫不在乎的踩踏另一個生命。而人類在這種事情上,永遠是箇中翹楚,簡直爐火純青。
話又說回最前頭,拿「創傷經驗」作為自殺信號的一種,其實是種仁慈吧。遭霸凌的女同學,或許懷抱著一種自己也沒察覺到的盼望,要大家想起她,回憶起自己曾經如此過分地對待某位同學,曾用力地讓他人背負一生痛苦;若有誰想起,就會得救。可惜,這漫畫終究只是賣血腥驚悚,無意處理更多幽微情緒。或許這個世界也不過就是一部B級驚悚漫畫。於是,就在眾人尖叫逃難的歡樂大逃殺之中,忽略了那唯一,能將機關停止的機會。
神小風
本名許俐葳。來自1984年的七年級少女。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著有小說《背對背活下去》、《少女核》、《消失打看》與散文《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
相信寫作永遠會照顧自己;於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也只是寫得愉快便好,你喜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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