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害羞鬼、自大狂與暴露狂的綜合體。」(a combination of being incredibly shy and egomaniac; exhibitionist also.)
美國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曾經這麼形容他自己。他心裡真是這樣認為,或者只是出於文人慣有的自嘲,我們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害羞、自大、自我暴露,的確是許多寫作者共享的特質,差別在於,每個人的劑量和比例各有不同。
有的作家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有的作家自我暴露的程度較低,因為他臉皮太薄,太注重隱私了,即使掌控著隱身在作品後面的敘事權力,仍擔心精明的讀者會覺察到虛構故事與作者的現實人生之間那似有若無的契合。
由於害羞,便習慣獨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定坐在安靜的書房裡日復一日地產出;若無過人的自信,怎能說服自己有能力完成曠日費時、折磨著心智與肉體的書寫工程;而缺乏掀開自我的勇氣,豈能將故事說得深刻並且讓人信服。
佩蒂史密斯在她的新書《時光列車》裡借用芥川龍之介與太宰治之口說了這句話:「作家們都是無賴。」
可不是嗎?如果,兩個無賴因為某種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攪和在一起時,交鋒的現場之慘烈必如槍林彈雨的戰場吧?關於David Foster Wallace的電影《寂寞公路》呈現的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只不過,四射的火炮不是霰彈槍或手榴彈,而是語言,是觀念,是思想。
現實中的David Foster Wallace(左)與David Lipsky(右)
這部電影裡有兩個大衛,除了David Foster Wallace,另一個是《滾石雜誌》的作者David Lipsky。1996年初,Wallace最新出版的小說《無盡嘲諷》(Infinite Jest)成為全美的暢銷書,這本規格和內容一樣瘋狂的Instant Classic厚達1079頁、重1.5公斤,讓Wallace躋身全國知名的話題人物。Lipsky不想再浪費光陰塗寫無意義的男孩團體短文了,向主管提出採訪Wallace的請求。當時Wallace即將結束新書巡迴講座,明尼亞波利斯是最後一站,Lipsky希望能先行採訪他,兩人再一同啟程至明尼亞波利斯;英文片名「The End Of The Tour」便是這麼來的。
Lipsky在記者身分以外,本身也是一名小說家,無獨有偶也剛出版了一部小說,只是得到的矚目與讚賞和Wallace完全沒得比。《寂寞公路》實際上是一部雙核心的電影,「雙」這個概念在片中巧妙出現了幾次,譬如電影開頭的紐約世貿雙塔(Twin Towers),或是明尼亞波利斯與密西西比河對岸的聖保羅所構成的雙子城(Twin Cities)。
這對Twin Davids年紀只差三歲,在文壇稱得上同儕,不對等的關係卻造成兩人相處過程中種種的緊張與攻防。Wallace名氣比自己響亮,才華比自己出眾,這點Lipsky心知肚明;他一方面仰慕他(將他推崇到海明威、托馬斯品欽相同的高度),一方面羨慕又忌妒他,忍不住暗中較勁,有意無意之間對他挑釁與刺激。
然而,Lipsky畢竟是去訪問別人的,有他的專業身分與立場必須堅守。錄音機在他手上不斷揮舞著,像個向前刺探的武器,當紅色的Recording燈亮起,Wallace明確被提醒著,當下所談的一切皆會被當作「呈堂證供」。
於是,他說的內容有多少成分是在「表演」呢?面對Lipsky這別有用心的窺探者,他得關掉多少自我保護機制去應對他,而又不減損談話的精彩呢?
電影中主客一再異位,微妙的競爭心態讓那些快得讓人幾乎跟不上的談話迸射出絢爛的火花。兩人在各種場合交談以及辯論:車上、機艙裡、簡餐店、購物中心,還有Wallace平日與兩隻狗獨居的自宅。到頭來,究竟誰是獵犬、誰是獵物,又是誰在訪問誰呢?
主管不忘提醒Lipsky:「善盡你的職責啊,用力挖掘他酗酒嗑藥的黑歷史,必要時當個渾蛋,可別自以為你是他的哥兒們而手下留情!」
曾有那麼一刻,他們似乎真的稱兄道弟了,會聊些男生在枱面下才會觸及的話題,直到Lipsky踰越了分際。原因很老套,卻也很寫實──有漂亮的女孩進入他們共同的社交現場了,兩人體內的雄性激素同時濃郁了起來,開始爭風吃醋。
「人類是自尊心強悍的動物」(being human animals with egos),Wallace的解讀是對的。他們倆自尊心都太高,情感都太易碎,只能在原野上各圈起一塊地,中間圍出一小塊停戰區,算是友誼的暫存處。平時的他們,各是一隻孤獨的公鹿,在自己驕傲的領地裡巡守。
最終仍得回到那一翻兩瞪眼,難用後天努力去彌補的才華問題──Wallace腳下的那塊地注定更加遼闊、豐饒,吸引更多人的圍觀與駐足。
Wallace是公認的通俗文化雜食者與解構大師,《寂寞公路》自然少不了各種Pop Culture的浸潤:R.E.M.、The Magnetic Fields的背景音樂、俱樂部播放的Pulp金曲〈Disco 2000〉、眾人在車上合唱的Alanis Morissette怒女代表曲〈You Oughta Know〉(是啊,哪個90青年沒愛過Alanis?)、聊天時討論到的《終極警探》、去電影院觀賞的吳宇森電影《斷箭》等等。
這部電影特別安排了兩次結局,分採兩首不同的歌。第一次是Brian Eno的〈The Big Ship〉(據說,這是Wallace本人鍾愛的歌之一),第二次則為Pavement的〈Here〉,由英國浪漫派樂團Tindersticks所翻唱:
I was dressed for success
But success it never comes
And I'm the only one who laughs
At your jokes when they are so bad
And your jokes are always bad
But they're not as bad as this
Come join us in a prayer
We'll be waiting, waiting where
Everything's ending here
提早離場的觀眾,其實錯過了甚多。這首歌的詞,將《寂寞公路》的核心精神,甚至Wallace這一生的戲劇張力基本上都點了出來。張力來自於強烈的反差與衝突,更來自於死亡無可避免塑造出的悲劇英雄形象。
一部分的他渴望獲得讀者認可,一部分的他卻抗拒過多的關注;一部分的他想維護個人隱私,一部分的他卻明瞭媒體宣傳所能帶來的效果。外人眼中,Wallace是功成名就的明星作家,而真實生活裡,他住在一般的郊區,在大學教著平凡的書,只是一個每天都得獨自和紙筆打仗的普通人。
我們也許可以說,他是十萬個普通人裡那個最亮眼的天才,他是最不在意成功的成功者。
敵不過長期的憂鬱症,Wallace在2008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得年四十六歲。完成那次採訪之後,Lipsky因某種緣故將錄音帶束之高閣,報導從未見刊。Wallace之死,讓他翻出當時的錄音,重新整理與回顧,在2010年出版了《Although Of Course You End Up Becoming Yourself: A Road Trip With David Foster Wallace》這本回憶錄。書封上,讀者會注意到,已故的David Foster Wallace,名字明顯要比作者大上一個字級。
然後我們便有了這部電影。
Tindersticks翻唱的〈Here〉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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