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聯考結束後,我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暑假,成天和幾個死黨在我們成長的街區裡遊蕩,中午到冰果室吃冰,下午溜回學校打排球,晚上跑來我的房間聽音樂,生活中似乎沒有其他更要緊的事情了。
一路悠悠哉哉混到夏天的尾聲,北上報到的前一晚我才開始打包,連夜將衣物、文具、個人用品一樣一樣塞入行李箱,再從床頭挑幾張CD,打算放在宿舍的書櫃裡。這是最後一道手續了,完成後,我便準備好離家。
迎新時聽學長說,大一新生會被安置在山上的四人房,每人分配到的寢室空間只有一點點,東西別帶太多,況且,「台北的誘惑很多,你一定還會再買其他有的沒的。」
我在CD架前考慮了一陣子,決定只將最常聽的《The Bends》、《(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Mellon Collie & The Infinite Sadness》等少數幾張專輯帶在身邊;當我蓋上行李箱時,目光順勢掃到了一卷擱置在床頭角落的卡帶,那是唱片行老闆錄給我的Joy Division精選輯。
一年前我將《Unknown Pleasures》還回去後,他仍不死心,硬是錄了一卷自製合輯給我,可能看我還有被開發的潛力,他對我說:「我跟你講,Joy Division一開始聽不懂是正常的,不要這麼快就放棄了,他們很多屌歌都沒收錄在專輯中,什麼現場錄音啦、單曲B-Side啦、練團室Demo啦,我這裡都有盜錄版,屌吧?」
他把卡帶掐在手中像感冒藥水那樣左右搖了搖,然後交到我的手裡,「來,這次你再帶回家聽看看,曲目我都安排過了,應該比較好入耳,裡面還有情歌喔,但絕不是辣妹合唱團那種流行歌,你懂吧?」
我點點頭,看著他用潦草的字跡寫在標籤上的歌序,問道:「如果,聽一聽還是不喜歡呢?」
老闆起先面露憂色,沒有作答,過了一會兒他換上一個促狹的表情,「那也沒關係,你就繼續去聽讓人爽歪歪精神好的Oasis吧!」
我感覺,他的口吻中帶著一點失望,甚至是嘲諷的味道,但他不曉得的是,「讓人爽歪歪精神好的Oasis」,是我面對沉重的聯考壓力時提振士氣的藥方,而灰暗低迷的Joy Division,卻會讓我的情緒蕩到谷底。
那卷卡帶拿回家後,我其實聽不到幾次,不過既然聯考已經結束了,聽說大學生都過著頹廢的生活,又聽說我要去的地方潮濕陰冷,終年有雨,我猜,那裡的氣氛應該比較接近曼徹斯特吧?無論如何,卡帶是老闆送我的禮物,代表他的一份心意,我在最後一刻把它塞了進去。
一開學我就加入了搖滾社,社內臥虎藏龍,每個社員都有專精的領域,有人是老搖滾專家,有人是新浪潮達人,有人是民謠學者,也不乏重金屬的信徒。一問之下,鑽研後龐克的人並不多,仔細聽過Joy Division的也沒幾個,當我在社聚時提起,普遍的反應不外乎:
—— 咦,那主唱好像掛了?
—— 他們的封面設計都很酷!
—— 散團後重組的New Order比較紅喔。
諸如此類和音樂本身不太相關的評語。真要認真討論下去,除了「憂鬱、低調、暗黑」這幾個關鍵字,便說不出所以然了。畢竟,一個主唱已經過世將近二十年的樂團,沒有新聞爆點可供媒體炒作,沒有新作問世可以登上排行榜,將它扔擲在那些光鮮亮麗、生氣蓬勃的後起之秀中間,Joy Division內斂的存在,猶如輝煌的英倫搖滾史中一頁蒼白的小傳,一個被妥善封存在過去的謎團。
有一次期末聚餐,社長要社員們帶自己的影音收藏來分享,她負責張羅播放器材並且叫一些外送,披薩啊、可樂之類的,地點在半山腰的社辦。
《Here Are The Young Men》VHS錄影帶的封面及封底
不久前我在東區的唱片行買到一卷Joy Division的VHS錄影帶,片名是《Here Are The Young Men》,封面和封底全是黑鴉鴉的一片,以燙金的字體印下曲序、Factory Records的logo以及FACT 37的字樣──那代表「工廠唱片」編號第37的出版品,是我從老闆那邊學來的知識。至於影帶中裝著什麼名堂,憑外觀完全看不出端倪。我攔下一位高高的店員,他套著一件黃色背心,胸口別了幾個閃閃發亮的樂團徽章,整個人的樣子跩跩的。他說自己也不清楚,幫我去查一查,隨後他抱著一本厚重的目錄走過來,說:「同學,這是一卷現場實況,最早是在1982年發行,這陣子才剛重發。」
「請問,演出的場合是?」我問得很客氣,幾乎是小心翼翼,像路貓過街。
「我也沒看過。」
「那目錄裡面有說明嗎?」
「喔,你等一下……」一抹不耐煩的神色在他眼角偷偷閃過,他瞇起了眼重新翻開那本尺寸可比電話簿的目錄,找到J的那一區,「喔,有了,是他們在荷蘭和曼徹斯特幾場演唱會的濃縮精華。」他將目錄闔上,臨走前丟下一句,「當然,是在那個主唱死掉以前。」
搖滾社的社辦實在小到不行,當時學校裡聽音樂和玩音樂的這兩群人並未分家,只能共擠一室。散落滿地的套譜和音樂雜誌不說,角落還堆著幾台破爛的音箱和一套不曉得哪個學長留下來的爵士鼓,整套鼓狀況奇差,大鼓內塞著一床泛黃的棉被,八成就是房間裡那股尷尬霉味的源頭。
社長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台20吋的電視和一部中古錄放影機,等人到齊,她請大家把帶來的錄影帶集中,討論播放順序,眾人獲得的共識是:平克佛洛伊德的《The Wall》、槍與玫瑰的《Use Your Illusion I》、麥可傑克森的《Dangerous》,最後才輪到Joy Division。
討論的過程中,有個基本教義派和那卷《Dangerous》的主人爭論起來,他振振有辭道:「麥可傑克森又不是搖滾樂,幹嘛看那個浪費時間!」麥可的粉絲不甘示弱回擊說:「這比90%的搖滾樂都屌,你別故作清高,看不起流行音樂!」
我們其他人只顧著坐在地板上吃剛送來的垃圾食物,整間社辦瀰漫著油餿餿的薯條氣味,《The Wall》開演了,社員開始來來去去,放映會進行到傍晚時只剩寥寥幾個觀眾,多半是不好意思先閃人的幹部。終於換到我了,我走到錄放影機旁邊,它像一隻聽話卻疲憊的寵物,張開嘴發出喀喀喀的聲響,吃力地咬下卡匣。
錄影帶買來後我還沒看過,在沒有YouTube的年代,電視上鮮少播出冷門樂團的影像,我意識到這將是我第一次見到「會動」的Ian Curtis,心情有些興奮。
不過隨著影片開播,那份期待的心情漸漸變成了困惑,再來是驚嚇、震撼,然後是恐懼。剛接觸Joy Division的時候,我從沒聽過像他們那樣的東西,同樣的,我也從沒看過像這樣的現場。
雖然號稱官方出版,畫質卻像樂迷私下轉拷了好幾手的盜錄影帶,主角臉上的粗糙顆粒教人不忍卒睹。音質更是恐怖,扁平的音場溢散著刺耳的雜訊,每樣樂器的聲音都融化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裡,偶爾樂迷的鼓譟或談話聲甚至會壓過音樂聲。
整部片沒有剪輯,沒有任何視覺效果,攝影機固定在舞台斜對面的觀眾席上,有時攝影師像是在座位上睡著了,連續一段時間鏡頭一動也不動,接著他彷彿在駭人的音樂中驚醒似的,忽然搖動起鏡頭,隨著Ian Curtis詭異的舞步。
昏暗的舞台上,Ian失去控制地跳著舞,像一隻振翅的黑蛾做著垂死前的掙扎。他全身上下只有灰階,就像照片的抽色效果,把所有濃郁的成分都去除掉。前一刻他僵直不動,下一刻卻突然打開某個看不見的開關,夾起削瘦的肩膀狂亂擺動起來,他的雙手甩著一條隱形的繩子,不斷畫著圈;他的兩膝微彎,皮鞋底下宛如裝了滑輪,快速地前進、後退,左右漂移。
那舞步有點滑稽,有個社員坐不住了開始起身模仿。可是大家越看越不對勁,如此不協調的律動姿態太反常了,我們看到的似乎已經不是一場搖滾演出,世界上沒有主唱可以那樣「演」的。
他像一個生病的人,試圖從自己的皮膚裡掙脫出來,有那麼一刻,我覺得他的靈魂真的跑出了身體的輪廓。
跳舞的Ian Curtis
影片播畢時社辦裡一片安靜,大夥沒受過這樣的刺激,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卻已沉沉睡去。沒料到,實況結束後安插了一支音樂錄影帶,包裝上並未註明,那首隱藏曲目正是〈Love Will Tear Us Apart〉,是Ian Curtis寫過最黯然的情歌。
多年後,我在一部叫做《控制》的電影中再次聽見了它,那是一部黑白電影,導演曾經替Joy Division拍過幾張經典的照片。
Joy Division - Love Will Tear Us Apart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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