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雨,三台巴士從維也納西站出發,起因是為反制屢屢騷擾難民、鼓吹全面封鎖邊界的新納粹法西斯份子。那是巴黎自由的心臟被深深刻下一刀過後的第二天,歐陸人心惶惶,許多人第一次確信戰場已臨,所有生而為人的認識與信仰將續遭攻擊。「我真心覺得這只是開始。」去年春天認識的巴黎朋友這樣在信裡寫道:「我試著樂觀,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我一直記得年初《查理周刊》事件發生後他說的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我很悲傷。」沒有料到這一年裡需要發兩封信關心他是否安好。
來回Spielfeld的遊行巴士是免費的,從維也納到Spidlfeld大概是高雄到苗栗的距離,以一日包車的價格來思索,仍是一筆開支。我對奧地利的政治勢力拉扯和此地抗爭的運作方式並不熟悉,抱著淡淡的疑心上了車。沒有多久,領頭的男子發給每人一張遊行示意地圖,並拿起麥克風開始講解。我一句德文也不會,只聞身邊此起彼落的驚呼與輕笑,好心的旁人為我解釋:為避免發生衝突,警察將兩造遊行隊伍的路線劃定甚遠,但人都來了,沒理由不站到法西斯份子面前嗆聲,發起遊行的年輕人表示他們有秘密計劃:遊行終點時大家要一哄而散成三個小隊,我們將分頭翻越橫亙在我們與對方之間的荒野丘陵,再抵達法西斯隊伍的遊行路線會合對決。
「但如果妳覺得太激烈,隨時可以喊停。」親切的女孩這樣跟我說。
這種幾乎是積極求愛的策略使我發現自己的天真。我原本以為這是得以目睹那些取徑奧地利、前往德國的難民現場的機會,眼下看來邊境區管制嚴密難以靠近,我所上的這台巴士,更多像是象徵性的表態大隊。接近目的地之前,領隊再次發下一張小備忘單,上頭寫滿了被警察逮捕時的注意事項以及可撥打求助的電話。「想休息的話,千萬別去車站旁的咖啡廳。」男人最後補上一句提醒:「他們並不友善。」大家就放鬆地笑了。
坐我身邊的短髮女孩,是剛剛從蘇格蘭來維也納當交換學生的大學報紙記者,她說自己得見機行事、在這場示威中保持適當距離,否則無法好好報導。和她說話時我一直覺得她氣味相熟、很像倫敦時代認識的朋友,下車、站開了,才看見她背包上的彩虹徽章。我們在Spielfeld火車站的停車場集合,領頭者熟練地把旗幟和布條搬下車,音響裡大聲放出歡快的音樂。一名瘦小的斯洛維尼亞女人走來攀談:「我一個人也不認識,請問可以和妳們一起走嗎?」她會挑上我們顯然不是意外,我們的表情與膚色看起來不屬於任何群體,甚至不屬於群體裡的小團體,任何團體都擁有排外的性格,唯有落單的人會自然找到彼此。她說自己在工廠做工,成天都被裡頭保守的中年女人包圍,多對時事表達意見便會被圍剿、指責她偏激的意識形態,於是她總是錢賺夠了就開著破車四處去電音派對與示威抗議,也被警察上銬逮捕過好幾次。
隊伍拉起「Refugees Welcome」布條(圖/羅浥薇薇)
遊行開始沒有多久,蘇格蘭女孩克里斯背著相機開始四處取景、名叫克勞蒂亞的女工說她要走快些跟上前頭的隊伍,我便真正一個人了。遊行盡頭,警察並未阻止擅離路線的人群,放任我們從碎石路徑滑下山坡、迎向還看不見盡頭的另一座山丘,他們只是荷槍實彈站成一排冷靜看著,然後拿起無線電互通信息。
我們的隊伍在山野間拖得長長的,有時連領隊者都迷失方向,手機收不到訊號,幾次多虧路過的住民好心為我們指路。一小時行軍過後,球鞋已沾滿泥濘、露水溼透厚襪,略為險峻的下坡路段讓受力的腳掌前端發出哀嚎,大部分人已無法好好說話。偶爾停下,有人從背包取出餐盒,一勺一勺餵食認識或不認識的其他人。這樣翻過不知道幾重山,踩過幾座美得不可方物的森林,驚動許多跳躍的小鹿,聽見身邊的人自嘲像正在演《魔戒》,終於瞥見遠方敵對的旗幟、與全副武裝保護他們、同時等待著我們的警察。
尋找魔戒的行旅正開始(圖/羅浥薇薇)
前方夥伴們見狀紛紛奮力跳下山、竄入警方嚴陣以待的路口,我看著克里斯藍綠色的毛帽突破防線,聽見被警察拉扯時虛張聲勢的女聲叫喊,一陣短暫的混亂之後警察鬆手,他們其實不必努力、只需甕中捉鼈。路障已設好,所有衝下山的人們最後被指示聚集蹲坐,不再有機會前進。
我沒有往下移動,站在葡萄園的頂端,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群山之間兩方的隊伍與旗幟、以及他們開始彼此叫囂的、我聽不懂的口號。我問身後的大鬍子男孩你們要去哪,他和兩旁的朋友討論了一陣,說如果妳和我一樣兩邊都不信任,就跟著我們走回去吧。我們輕手輕腳、擔心驚動方才從大路上經過的法西斯份子,互相扶持著、從原路再苦行回到火車站。
在葡萄園頂端向下看
我在心裡偷偷喊與我並肩的、看來約莫五十多歲的女人「龐克教母」,她染著火紅短髮,右耳戴著一只藍色的擴洞環,完全看不出她和另外兩名同伴的關係,只感覺她說話分量重、兩人都很尊重她。下山後她領著我去找她的朋友,看看是否有便車可搭,便車未果,她繼續託孤一般帶我上月台、向另一名也在等車的同路女子攀談,請她一路多照顧我。與她及她的朋友們告別,站在宛若剛從黑死金屬音樂會出來的刺青壯漢與歌德少女之間,直到現在我仍覺得龐克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當我抵達深夜的維也納市中心,地鐵如常,文明如常,身後的一日宛若《綠野仙蹤》的夢境。回到公寓打開電腦,收到維也納酷兒電影節的通告信,表示為紀念巴黎之難、影展停映兩天。
維也納酷兒電影節預告
我想起初見影展預告時的震動心情,那與我曾見過、明亮宜人、健康多彩的同類影展視覺構成多麼不同:如此黯黑陰沉、如此不祥,又彷彿即將坦然擁抱、即將製造可驚動世界的電光石火。這便是此時此地的顏色、此時此地的氣氛,日常爭戰中的身體、哀愁的器官,不同事件裡各自漂流的身體與漂流的器官,在死與流亡之前,在見識更大的破壞與更大的團聚之前,文明戰場上所有欲望都面目模糊。我愈專注思索,他們的面目便愈模糊,像所有活過沉寂過的台灣之子,沒有一日不在戰鬥的酷兒身體,人類的恨與愛,我對所有事情都沒有答案。全都沒有答案,戰鼓正催,我在想無用的詩人們會說些什麼,像Warsan Shire那樣、專注地不說什麼,只說「遠離人類你無法成家(you can't make homes out of human beings. )」
我下了一台前往奧地利邊界Spielfeld的巴士,一路上還要遇見稻草人、機器人和膽小的獅子,感覺自己不屬於這裡,感覺自己屬於全人類,不可能的家仍是家,遠離人類你無法成家。
Warsan Shire - For Women Who Are Difficult To Love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