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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獨白

是生活計畫了我--《偽博物誌》創作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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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時間可以完成甚麼呢?能寫出一本詩集,一本散文集,七百三十個日子,足夠讓台北股市從8000點衝上9000點,眼看高樓青雲起,轉瞬樓塌了,宏達電領著大盤一路下探6900點。兩年的時間,資本市場上景氣的震盪,反彈,谷底與高峰,生活,竟也能把一個人變成他原先所不認得的模樣。

「這是一部計畫性寫作。」《偽博物誌》的書封上這麼寫。

但其實不,不是的。從來並非我計畫了寫作。而是我的生活,計畫了我的全部。因為生活裡有時間蔓延,所以有了詩。

《偽博物誌》和前一本詩集《嬰兒宇宙》之間,坦蕩蕩,夯啷啷,兩年時間。但這兩年時間究竟我做過了甚麼我都在做些甚麼,其實無法簡而言之。似乎我也完成了其他的事情,好比中國時報的三少四壯專欄,然後集結而為散文集《樂園輿圖》,似乎,似乎更有太多的事情是我所難以錄記,倘若沒有這些字字句句積累,是記不住的。

回去翻閱它們,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我白天的工作--那往常被人稱之為「正職」的部份--是個記者,財經記者。第一次聽聞的人都會說,你好端端一個詩人,怎麼去做財經了?但那是生活。紮紮實實的生活。每天早上八點就定位,或者九點以前,打開看盤軟體,快速瀏覽昨晚的美股,收高還是收低,開始打電話蒐集一天的新聞資料,或者在MSN上接收市場這些那些的耳語。

?弦的〈如歌的行板〉裡頭有一句是這樣寫的,「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以前讀覺得是魔幻,現在讀,則發現是寫實;接收完了,或許跟同業開罵法人圈又在亂傳或者別的記者總是亂寫(幹你娘的那根本就是禿鷹新聞!),捧高殺低地洗籌碼,下午一點半收盤,前往記者會,或者離開記者室,找一間咖啡館坐著,窩著,寫幾篇分析稿,然後時間過去。

然後時間過去,而無論生活,我只是記得自己活著,活在每一個同樣的黃昏落下同樣的黃昏它正在落下。

儘管一切安好如昔,我只覺得,自己內在有甚麼緩慢地改變著。

我快要不認識我自己了。從101證交所離開,搭上信義幹線,我往常坐在最後一排,晃晃悠悠,信義路的施工動線總是震動,如同工作動搖我,把我變成另一個人。有次,在網路上遇到一個曾喜歡過的人,左看右看,看不出甚麼端倪,真是很久不見的人啊,把這件事情和高中同學講了,同學問,他現在做甚麼的?我回答,我很快地回答,不曉得,大概還是在做著那些沒什麼出息的小生意吧。

猛然回神過來,我怎麼能這麼說。這般話語既冷漠,也髒臭,很想乾嘔可嘔不出來的。

我怎麼能夠?

是日子拖磨著這一切嗎,令得每天過完我只賸下了一點點嗎。曾有一度我幾乎要放棄詩,生活裡,不寫比寫簡單的時刻很多;但我卻知道,如果放棄了詩,我不會是我自己,因為,如果不寫,生活本身將變得更加艱難。

所以我現在還在寫著詩。如果我不寫了,如果不再寫......那可能代表著我已經完全臣服於生活了。

於是,尋回生活當中一切的物體與「我」的關係,與意義,那就是《偽博物誌》。這個標題來自於「博物誌」,望文生義,Natural Histroy,自然史,風土文物,生態體系,觀察與紀錄,物種源始其實也是博物誌。但博物誌,存在於一種前現代的對於世界的探查角度,它追求的卻是「客觀」之存有,一種生物它有甚麼習性?肉食或者草食,它是白天睡覺呢還是晚上睡覺,植物,它的花長成甚麼樣子,它會開花嗎--它結出種子嗎?它的花是雌雄同體,或者雌雄異株?一種石頭,礦物,它有結理嗎,它的硬度和另外一種比起來,誰高誰低?它可以被融化嗎?它在極高溫的時候會燒起來嗎?所有這些客觀的描述,構成了博物誌。

可是這本書,《偽博物誌》裡頭,我想問的,所有悃悃款款,迂迴著探索的,毋寧更是,今天你快樂嗎?

把石頭放進你熾熱的心臟,石頭也會因此而跳動起來,或者融化在你的血液裡頭嗎?今天你快樂的原因,是因為時間即將終結,或者新的一年又將展開,在文學當中,所有看似客觀的描述其實都源自於主觀的書寫,是因為「人」之存有,運用了文字,有了詩有了文學,有了一切讓人心旌動搖的關係之生存與破滅......

生活,生活多麼讓人執迷。

物質世界的火焰,通往靈魂深處,當我將它們寫下,所有的意義,都在我身上發散出來。是我的博物誌,絕不客觀,是以「偽」之。是假的,而假到極處,就變真的了。

我想寫。把它們全都寫下。

比如那次,從古亭站的辦公大樓出來,結束一天工作,心血來潮很想走上一些路,便沿著南昌路,南海路,羅斯福路轉中山南路,再是凱達格蘭大道......刻意往回家的方向稍遠離了,再上捷運。那也是我高中時代補習完回家之路的反方向。晚間10時許,中央銀行只賸下警衛巡守的踱步,天空有些雲,月光隱約透著,而自由廣場偌大牌樓正對著國家圖書館業已遁入夜色的沉厚身形,很深很靜,無人聞問。啊再轉過去的視野變得開闊了,總統府橙色的光是不滅的螢火,對著東門而再過去的黨部大樓早已易主。直到即將折往台大醫院站的入口處,突然明白,這一路下來就是台北我城的歷史本文了。沿途來去的車流急得,快得,沒有人停下來看看這些建築它們立在那裡,說了甚麼,好比中山南路人行道上刻著,「一個國家的文學在於他們的教育,以及蘊養文學的,他們的政治狀態。」

字就刻在那裡,我只是略停一停,然後很快踏上返家的歸途,沒有人走在我後方,踩過那淺刻的碑文的我,也沒有再回頭。

然後我想,幸好我繼續寫詩。你看,我還在寫詩......

這部書的文案寫著,這是一部計畫性寫作。我寫作,但其實面對人生的巨大暗影我從無法計畫甚麼--是寫作計畫了我,是生活計畫了我。生活裡誕生了文學,誕生了寫作,我不能計畫它,但可以讓它透過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折射出來。我和文學相互計畫著,意義與辯證,為了維持自己最底限的生存動力,而寫。我如果沒有當財經記者,肯定不會有《偽博物誌》的,或者這麼說,這本書,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會有礦石,不會有花朵。不會有城市,不會有百工圖。情詩或許還是情詩,但裡頭反覆迴盪的,可能依舊是《嬰兒宇宙》裡面,那個相對純潔的嬰兒心靈,而不一定可以碰觸到宇宙。《偽博物誌》裡那些羅列的礦石與植物,映照的都是城市,是日本東北地震,福島核災,是奧薩馬賓拉登,是大屠殺,是土地徵收條例引爆的一切風雨,是關係人交易,是城市裡的小丑戲。

寫著寫著,我知道原來植物也有遇合和分離。冰冷的擁抱,熱得像熔岩,裡頭誕生了黑曜石。

為什麼有這些,我還在看,還在問,因為我還是有太多的問題。

這樣寫著寫著幾年過去了,二十歲的我,二十五歲的我,很快要邁入三十歲的我,接下來,三十五歲的時候,到時候我會在哪裡,身邊會有人離開,一次次築起城市裡的堡壘,再一次次親手將它毀棄。我時常想像自己工作時的表情,冷酷,緊繃,假裝自己非常精明,但那又為我帶來了甚麼,我們都在擁抱自己原本不那麼同意的價值,直到世界把我們變成另外一種人。四十五歲,到時候回望了二十五歲的自己,還能記起當時純粹的,寫的快樂嗎?

那時,我們是否還能有同樣的快樂......

幸而生活計畫了我,令我繼續寫詩。是以我能,我敢,持續著在每一個黃昏,在每一個不同的黃昏問著相同的問題,並尋求最簡單的回答。

「今天你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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