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政彰影像/陳昭旨)
長期拍攝同志紀錄片如《不只是喜宴》《美麗少年》《無偶之家,往事之城》,為性別議題赴湯蹈火的導演陳俊志,大家都叫他Mickey(米奇),在臉書上他則自稱「琪姐」,以文藝少女兼歐巴桑的口吻和大家打成一片,分享生活點滴。這次,他從影像跨足到文字,從紀錄別人的故事到揭開自己的成長傷痕,耗時五年跟親情和記憶搏鬥,寫就了一部動人的家族故事——《台北爸爸,紐約媽媽》。
「我是很有意識地想用文字跟紀錄片做一個鏡像對應。」陳俊志說,若從紀錄片開始算起,《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的創作計畫已經走了十年,1999年,他四處遞企劃案籌募拍片資金,卻屢遭退件,六年前才獲得公視《紀錄觀點》的支持,順利開拍。2007年,他申請到台北文學獎寫作年金,如今片子正在剪,書已提前問世。「紀錄片會拍到文字看不到的東西,文字則能寫出紀錄片無法觸碰的殘酷且危險的秘密。」
1967年生的陳俊志,經歷過的確實無比殘酷,國小四年級那年,父親靠借高利貸撐起的爵士彩色沖印受到石油危機波及一夕垮台,欠下鉅額債務,與母親匆匆逃至美國,留下他與姊姊、弟弟和妹妹四人,品嘗寄人籬下的酸楚。雙親到美國兩年後,因父親外遇而離婚;他17歲那年,姊姊因嗑藥過量去世,一家人無法再團圓;他到美國念電影研究所時,男友到美國找他,卻劈腿他的親妹妹……
一道道的傷口,陳俊志坦蕩蕩地攤在我們眼前,這不僅是一部自剖的家族懺情錄,更看見了時代的伏流。他說,整個創作過程是一段綿長的田野調查,「我一邊拿著攝影機拍家庭紀錄片,一邊拿筆寫這本書,也目睹了整個家族慢慢走向暮年期。」書寫家族故事,長輩們都知道嗎?陳俊志與表弟妹們達成默契,長輩們都七十幾歲了,還是別讓他們知道吧,除了超挺他的小叔叔陳進發。
和父親的拔河走到了終點,死亡帶來了不用解釋的和解……失去父親的恐懼遠甚於一路以來義正言辭追討的憤怒。——〈姊姊〉
幾年前,陳俊志的父親自己去相館拍了遺照,還對他交代起後事,這讓父子關係獲得和解。他說,身為一個理性的紀錄片工作者,當然理解父親的挫敗,有性格和時代的因素,當年台灣還沒有連鎖企業的know how,父親就開了七家分店,算是時代先鋒,勢必要承擔更大的風險,「像我從事社會運動、拍紀錄片,在這點上,某部分也繼承了父親的先鋒者性格。」
月娥當年一張一張看著過去的照片,細心貼黏在相簿紙頁……她用手溫柔地撫觸昔日完整的家庭,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少啊……一旦去了美國就再也見不到孩子們的預感。或者,不再是照片裡的樣子了,不可能一樣了。她將用移動的後半生領悟,這是流亡者必須付出的代價。——〈紐約大逃亡〉
「寫這段文字時心裡好痛,是撐著把它寫完的。」陳俊志說,書中收錄的老照片,很多是母親月娥逃去美國前,給他們四姐弟準備的,每人都拿到兩本相簿,「我的作家好友陳雪就開玩笑說,沒看過那麼愛拍照的不幸家庭啦……」
關於移民、離散文學書寫,陳俊志最佩服印裔美籍作家鍾芭拉希莉的《同名之人》,並在心裡暗暗將之視為追趕的目標,「我從小讀好學校,非常好勝,妳寫這麼好,老娘要跟妳拚了!」出版社主編也曾笑說,不然書腰文案就下「台妹版的鍾芭拉希莉」好了。
《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印好後,他好高興,與稿子纏鬥五年,終於可以脫離校稿、修稿,第一次體驗當讀者的喜悅,「書拿回家後,我才讀十幾頁就承受不住,痛哭不止,心好痛好痛……」如同王小棣老師在推薦語寫的:「每每讓我閉上眼睛,停止閱讀。」戲稱自己是「苦B」的陳俊志說,「因為我知道,再幾頁後還有更苦的事要排山倒海而來呀……」
知道嗎,其實身為讀者的我們,亦是讀得好不忍,脫水了好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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