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較大的地圖上查看直到日昇之地
「待在這裡沒有希望，所以我把握任何練習英語的機會，看看這一次考不考得上美軍基地。若能順利進去作翻譯，就有機會拿到綠卡，到美國去。」在千年古橋旁，他跟我訴說他依舊不放棄的計畫，去年他已經試過了，但並沒有上。橋下的岩石間不時傳來水花與嬉鬧聲，青少年歡快的跳進深綠色的河水裡，小時候的每個夏天，他也在這同一座石橋下、同一條河水中，打發漫長炎熱的夏日時光。
「很幸運，海珊時期這裡沒有受到什麼影響，我也還很小，發生什麼事，好像很遙遠……」並沒有想像中的迫害、屠殺畫面，雲淡風輕，已遠去的歷史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重要的是現在。
「走吧，帶你去換錢的地方。現在實在太熱，不然傍晚的時候，橋附近會很熱鬧的。」我知道，來到這座城鎮第一晚，雖然街燈晦暗，交錯的人影卻仍絡繹於途，空氣中有種活力，不太像是一個「典型」邊境城鎮，那些我曾經過，吹著寂寞的風、被乾草與荒原包裹，遺落在時空邊緣的地方。
札克胡的Delal古橋可追溯到羅馬時代（圖/張子午）
札克胡(Zakho) 沒有睡著，它是我從土耳其踏進伊拉克北部庫德族自治區的第一個城鎮，這裡正在發展，充滿生機，從漫長的壓迫、殘害、黑夜中睜開眼。肩並肩與最大的盟友美國齊力推倒共同敵人海珊後，庫德族自治的承諾終於降臨。美國在背後力挺的動機不難理解：伊拉克北部豐富的石油藏量。加上族群單純、利益一致，所以當「解放」後的伊拉克仍然陷於動盪水火中時，庫德族自治區卻持續穩定，與南方的伊拉克形成異常的對照組。
「你會說英文嗎？」到了札克胡的第一晚，為了買支牙刷，我走進馬路旁的一間雜貨店，年長的店主看見我，流利的英文即刻出口，他撥了通電話叫他兒子也過來一起和我聊聊。一張黑白照片掛在牆上，鑲著金色的邊框。「這店以前的樣子」，看我盯視的專心，老先生在一旁補充。玻璃窗很亮，手繪的店招上，畫著大大的手錶和收音機。窗內陳設的產品，是一排排手錶、長得像烤麵包機般厚實的收音機，除此之外，還有假人頭上的帽子以及一些無法辨認的器物，全都錯落有致的排列展示。店門口坐著兩個人，年長的男人神情漠然，一旁的小孩則露出單純的笑容，觸不著地的雙腳一前一後，似乎正擺盪在空中。
1957年的黑白相片（圖/張子午）
近看相片中男人的臉龐，微禿的前額、長鼻樑、兩道濃眉間深鎖的眉頭、凹陷的眼窩……與我面前的雜貨店老闆的面孔幾乎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相片右上角，用筆寫上拍攝的年代：1957。後來我才知道，再過一年的1958，伊拉克就發生軍事政變，最後一任國王費薩爾二世(Faisal II)被殺，在英國扶植之下統治伊拉克的王朝正式宣告終結，邁向共和國，在脆弱的體制與複雜的局勢中持續動盪，直到今日，成為我們在國際新聞中時常看見的伊拉克。
在半世紀前的久遠年代拍下紀念照，想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吧！為了留下見證，為了記得有多風光，大人一定早早穿上最乾淨整潔的衣服，梳理一上午的頭髮，坐在店內不停張望扛著巨大相機的身影何時出現，小孩則東跑西跑，向朋友宣布這個不可思議的新聞：攝影師要來我家的店了！
開心的孩子會不會知道，平靜的日子即將終結，這樣的生活、照片中的影像，再過一年就一去不復返了呢？而大人臉上的憂懼，幾乎像一則預言了。
一個穿著乾淨POLO衫、牛仔褲的青年走進門，開口即用流利的英文問候，伸出手與我相握。神情有些疲憊，掛著兩道濃重的黑眼圈，深凹的眼窩、狹長的鼻樑與已見稀疏的前額頭髮，與照片中的男人也很相似，無疑的，他就是雜貨店老闆的兒子。短暫寒暄後，他邀我明早起床後再過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這座古老石橋旁邊。他替我在筆記本裡寫下好幾個庫德語句，讓我在無人能用英語溝通的情況下拿來指畫求生。晚上他帶我一同去拜訪住在鄰近旅館的美國宣教士，教會出版的宣教小冊子是他珍貴的英文教材。「你身上有沒有帶什麼英文書籍？我需要更努力的練習英文，可是在這裡完全買不到，這些講上帝的書我已經反覆看好多遍了，若你有其他的書，我想跟你借來影印……」沒碰到傳教士，他相當失落，除了偶爾去父親的雜貨店和練習英文，沒有太多事可做，關於美國的一切，是他平日最大的寄託。
父子倆勉強擠出笑容讓我拍照（圖/張子午）
「幫你們拍張照好嗎？」我請父子倆站在桌子後，面對相機，兩人的臉上都擠不出一絲笑容。閃光燈一亮，在背後架上的洗衣粉、清潔劑、可樂、汽水的襯托下，父子倆靦腆而拘謹，像是匆促上陣的臨時演員；一旁牆上的黑白照片並沒有入鏡，大人與小孩仍好整以暇的坐在店門口，嶄新亮麗的鐘錶、收音機陳列在明亮的玻璃櫥窗內，時光永遠停駐在1957。
〔延伸閱讀〕
東進韃靼
關於此區域的中文書可說鳳毛麟角，此書以土耳其為核心，但對於庫德族著墨不少，頗值得參考。
張子午
曾獲第三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評審團特別獎、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行政院客委會98年度築夢計畫。 著有《直到路的盡頭》，同名部落格不定時更新。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