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好光亮啊,沒有看過這樣銀閃閃的世界,雪霜滿天,到處都是美不勝收的風景,這裡好像傳說的桃花源,奶與蜜的應許地,卻怎麼……亮到好像沒路可走了。這原是條菁英之路,不是嗎?怎麼下了高架橋後,竟轉進一條餓鬼之道?
約翰.杜邦(John Eleuthère du Pont)穿著一身黃金龍袍似的運動服,宣傳他的教練理念,在鏡頭前面,他大談自己將要恢復美國的舊時榮光,花大把錢作育運動英才,帶領迷途羔羊走上世界舞台,並聘來黃金運動員為他背稿唸出:「約翰.杜邦是我的教練,我的人生導師,我的父親。」是多麼寂寞的人擬的講稿,怎會落到如斯田地?
這部電影表面上是運動片,其實是一群寂寞的人被困在冰雪地中的故事,他們的寂寞讓彼此暫時不會感到這麼冷,但時效卻比不上一個暖暖包,A的寂寞後來讓B的寂寞好生畏寒,暖洋洋的晝日對這群人無關痛癢地照拂著,像一則炫耀文似地兀自經過,順道嘲笑屬於你的夜,你襲捲天地的潮汐吶喊,你活在一個什麼都有,就只有你這個人什麼價值都沒有的地方,這是富可敵國者的詛咒。
如果你生存環境太富裕,富裕到你一個人數輩子都用不完的程度,那前仆後繼的財富湧進,金山銀山的團團包圍,字畫珠寶、宮廷建築、庭園樓閣,多到會讓人感到一無所有,滿坑滿谷的錢與草木不生的沙漠一樣都會讓人麻木,財富如蛇頭梅杜莎的眼睛,久視會讓人變石頭,這赤條條又空蕩蕩的詛咒,任何鉅富者都不能例外,只有抵抗期的長短而已,更何況是心智極端脆弱的約翰.杜邦,一生就瑟縮在他皇宮的一角,一離開主人位,就擔心別人認不出他是帝王命了。
導演班奈特.米勒(Bennett Miller)對寂寞像解剖某種病理一樣,運鏡如拿手術刀穿肉見骨,每幕皆割除一小段檢體,讓你放大看到寂寞寄生在不同宿主時產生的百種變形菌貌,你看著寂寞流出來的汁液、難以清除乾淨的膿渣、還有寂寞的宿主被逐漸掏乾蛀蝕的形貌。
電影中寂寞宿主有兩人,互相協尋彼此的寂寞而共生,如兩台人造衛星於太空中,鎖定所有人的行蹤,沒人鎖定他們。
電影中寂寞宿主有兩人,互相協尋彼此的寂寞而共生,如兩台人造衛星於太空中,鎖定所有人的行蹤,沒人鎖定他們。其中馬克.舒茲(Mark Schultz)雖沒朋友,但還有哥哥亦師亦友;但約翰被自己的寂寞給嚇死了,他坐在家族給他的龍椅上不敢動彈,快被金湯匙噎死了,也不敢吐出來,「我一生只交到過一個朋友,後來才知道他是我媽買來當我朋友的。」他身後有面大國旗,身旁都掛滿祖先畫像,與美國達官的合照,滿屋子歷代祖先的榮耀,他是這個巨大搖籃裡的小Baby,一輩子都沒有斷奶機會,與愛將馬克.舒茲練習摔角,還要特地選在祖宗畫像的陳列室,享受所有已逝者沉默的目光,甚至藉此刺激出自己的性衝動,奈何各種形式的衝撞,都是微塵之於宇宙的反擊,落地後再次感到自己的無足輕重,原來他只敢向死者溝通。
杜邦家族在美國史上赫赫有名,經營軍火起家,之後跨足石油、汽車、銀行業,政通人和,勢力足以自成一國,因為美國相較他國很年輕,約翰祖先那時任何夢都做得起,等到約翰長大後,美國已經打鼾了,約翰跟他母親只管跟著美國老大的鼾聲忽睡忽醒就好,奈何約翰還很年輕,無法承受到他這代,美國已經老了的事實,他偏要以他的財力將這個沉睡的巨人老爸叫醒,陪他玩「騎馬打仗」的遊戲。
於是他找來一堆摔角選手,陪他一起玩這「叫醒巨人」的遊戲,並以「恢復美國榮光」來號召他們,讓他們熱血沸騰。這的確催眠了劇中的馬克.舒茲,回去興奮地向他哥哥遊說,認為約翰給了年輕人新生的意義,以「美國之子」(形同「台灣之光」無限上綱)的概念來奮鬥,生之悠悠,如果怕沒人看見,那就讓自己被「整個國家」看到吧。由於美國這個山姆大叔一直以「一家之主」的父親形象在統治民眾,因此約翰與馬克這兩個失怙感強烈的人,對於「父親」的忽冷忽熱相當著迷,終生以撒嬌的狀態在活著,以得金牌為手段,來換取心中不存在「父親」的回眸。
但真的回眸了呢?約翰的母親曾克服心魔,去觀察兒子擔任摔角教練的工作,奈何約翰一發現母親出現就膽怯,急忙叫一個選手「假輸」,母親轉身離去,更加不堪。基本上,以宗教立國的美國,一直在玩一種「神選者」的概念, 不僅自己國土有神選的優越,約翰身在貴冑之家,自命理應是「神選者」的後代、馬克.舒茲曾獲得奧運金牌,也渴望持續「神選者」的榮光、電影《美國狙擊手》史上最強神槍手克里斯.凱爾(Chris Kyle)也以自命為牧羊犬的神聖感在服役,只要敵對便是壞人的是非扭曲。美國多年將宗教神聖感深植於政治,歷屆總統要以《聖經》發誓才能就任,人民活在其中,很容易會有誤認自己是神選者的自妄與失落,那位說好了的「爸爸」呢?怎麼沒再發糖吃?怎麼沒再給肯定的抱抱?這次奧斯卡入圍的三個角色,不只是拆穿了美國夢,而且還是自命菁英者的天倫夢覺。最後一幕,馬克為維生做他原本不屑的綜合格鬥演出,觀眾席仍忘情喊出「美國、美國」時,演員查寧.坦圖(Channing Tatum)轉身露出不知身在何方的表情,極端諷刺。
無論商界還是政壇,都常看到約翰.杜邦的影子,在自己的搖籃裡,求國家爸爸的垂青,且在有光處,大玩比手影遊戲,只要不要讓觀眾瞧見他的襁褓本態,他的「神選者」假象就不會破功,於是要求政客不說謊其實是違反他本質的,「我要被看到啊!」無論是政治明星還是商業貴冑都是如此,以為成功了就不會寂寞吧?於是成功了以後發現更寂寞,因為眾人注意力很容易轉換,只好加碼發誓要更成功。一心想被人看到的人,更容易感受到自己趨近於零的存在,以寂寞為動機的「成功」,讓政治與商業都變娛樂秀,堆成近代無法收拾的人肉長城,人類共同的惡疾。自從第一枚人造衛星升空後,人類的潛意識就一直在呼喊著:「我在這兒,請看到我啊!」
約翰.杜邦這例子一點都不特別,而你也不難發現那條「暗黑冠軍路」,因為那裡亮晃晃的、冠蓋雲集,始終亮到沒有誰能看見誰,大家著迷於跟自己玩影子秀,找出暗黑處才能登台。菁英馬戲團的岔道,實為餓鬼之路。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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