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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If You Were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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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個冷寂的二月早晨,得知妳離開的消息。

我坐在床上,努力回想我們上次見面的時間、地點。腦中一片空白。

我繼續想著,我們上次通信、講話,是什麼時候。什麼也想不起來。

打開妳的臉書塗鴉牆,溢滿朋友們的悼念語句,大家都很不捨、震驚。其中有些是我認識的人,多半是不熟悉的名字;我們倆,畢竟已經不是同一個圈子裡的人了,好像已經這樣也很久了。

查看臉書上的通聯記錄,發現妳我未曾通過信。在臉書不再像是日新月異的科技產物,反而愈來愈像聖經那樣陳舊、龐大、過時(且欠缺內建搜尋功能)的2015年現在,連我媽偶爾都會發來一封站內信了,兩個從未在臉書通過信的人,還能稱得上朋友嗎?

我發現手機裡也沒有妳的電話。

當然更沒有Line、WhatsApp、WeChat那些空虛得張牙舞爪,好讓我們沉溺上癮的社交軟體帳號。

我們友誼存在的證明,除了我不再牢靠如昔的記憶切片,也許只能在「那個地方」找到了。到頭來,真的只剩下那個虛擬的場域。

我鑽出棉被,寒冽的頂樓空氣如一柄短刃,刺著我閉鎖的毛細孔。走到書桌前,喚醒電腦叫出那只眾聲雜沓的黑盒子(口訣為ptt.cc),像過去十五年一樣,我在反白的長方格子裡輸入自己的ID。

辭去板主後,那看板已不在「我的最愛」選單裡。我潛入看板列表的根目錄,試著辨識出它的位置,一層一層往下尋找,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不同的子目錄間。在這個位元城市中,空間的結構糾結如蜘蛛網,路徑曲折似迷宮,而我終究只是一個浮游的代號。我們都只是代號。

終於,我在Music_Area的清單內瞥到那曾經一天要點入好多次,如今七年未曾造訪的看板。造化弄人,最終仍是妳讓我回到這個板上,一如我們最初是在這裡相遇。

幾乎需要鼓起勇氣,我點進去了。板面上一片靜悄悄的,沒有太多人在說話。物換星移,全是陌生的ID,無人提到妳離開的事情。

以前人來人往,我記得比較熱鬧,卻多了喧譁的論戰,惹來無謂的是非,或許那是妳我相繼遠離這裡的原因。然而,它曾是我們青春的寄託啊,一座以幻麗音符和灼熱血液築起的烏托邦。

遍尋不著從前的歸屬感,我在人去樓空的板上匆匆逗留了幾分鐘,連按五次左鍵返回主選單。查詢後才曉得妳的ID已注銷了,我打開信箱,祈禱那些信件都還留著。事到如今,它們是最後僅剩的證據。

因容量限制,這信箱早已塞滿,最後一封停在2011年初,之後無法再收,反正大家也不在這裡寫信了。多年來我沒有勇氣打開它,裡面徘徊了太多過去的鬼魂,佇立在往事留下的遺跡上。你不忍逼視,知道某些事件會讓你感嘆生命現實,某些身影會讓你遺憾再三。

眼前電光石火閃過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ID,一條條陌生又熟悉的信件標題。我開始翻閱,一共四百多封,最早的一封日期是1999年十月,發信者的暱稱為「垂死堅持全部消失」,他(或她)問我暑假在英國的音樂祭,有沒有看到Offspring或Nine Inch Nails的演出,要我多寫一點。

當時我剛在板上貼了一篇音樂祭的心得,算是初次在網路上發表文章。如此說來,「垂死堅持全部消失」的來信,是我寫作生涯收到的第一篇讀者迴響。

很快便找到妳寫的信,是一則通告,發信日為1999年最後一天,妳祝大家新年快樂。那是上線人數不過幾百人的年代,每人都能註冊到想要的夢幻ID。我看著通告裡的板友名單,真是臥虎藏龍:Liam、Noel、Edge、Daysleeper、diamondsea、Pavement、Superchunk、Cure、maryjane。

Oasis兄弟檔都到齊了!還有U2的吉他手,一首REM的歌,一首Sonic Youth的歌,幾組90年代經典樂團與一根大麻捲。

妳的下一封同樣是通告,日期為2000年二月,標題是「Brit-pop明日板聚」。我想起大三大四我們很常聚會,在天母,在北投,或在市區的老公寓裡。板友A帶來一片Radiohead的DVD,板友B貢獻一盒Blur的VCD精選,平日從不發文的板友C深藏不露,繳出一卷來路不明的古早Pulp錄影帶,畫質雖然恐怖,我們擠在昏暗的小客廳卻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人聽音樂,獨自喜歡那些東西,是一件太寂寞的事了。藉由彼此的存在,我們向自己,也向對方確認 — You are not alone.

我翻著妳寫來的音樂交流、唱片交換信函,一封又一封。讀著這些信,回憶的湖泊又注滿了水,不再乾涸,妳的形象也鮮活起來。整整兩年我們互動頻繁,常在國外的網站團購,聽完再借給對方,分享感想。

起先是Suede、The Verve、Gomez、Manic Street Preachers這些我們熱愛的英式搖滾,接下來輻射到其他英國樂團身上:Spiritualized、Mojave 3、Primal Scream、The Smiths、The Jam。我們也同步迷上後搖滾:Mogwai、Trans Am、Labradford、Dirty Three。我忽然想到,我的第一張Sigur Rós就是妳借我的。

除此之外,我在政大的傳院圖書館借閱搖滾書籍和雜誌,自己先讀一遍,再帶到打工的唱片行請妳來拿,妳會帶著新發掘的Indie-pop或德國迷幻專輯做為回報。音樂路上,我們是一起練功、成長的夥伴,耳朵愈來愈刁鑽,口味愈來愈實驗,陶醉於用圈內人的術語去描述音樂。

有封信裡妳這樣寫著:

和你借
Jim O'Rourke 大青蛙那張
Tortoise 蜜蜂窩那張

推薦你
Japancakes 滿分,愛到不行
Tarentel 黑夜般的神祕後搖滾氣質,充滿無窮吸引力
Magnetic Fields 早期二合一專輯,更樸實可愛的質感


大四那年,我們對小眾文化產生出無比興趣,常和板友相約到妳學校對面的誠品音樂敗家、去泡2.31咖啡館,或去和平西路的@Live跳舞。妳開始轉寄Rave Party的訊息:陽明山馬槽、基隆和平島,電子音樂終究成了妳的依歸。

我發現妳時常更換暱稱,如「Trainspotting」、「是不是少了什麼」。2000年四月,妳用的是「If You Were Here」,那是瑞典樂團 Kent的專輯《Isola》中的一首歌,妳給它下的評語是:一劑燦爛又憂傷的猛藥。

是了,燦爛又憂傷,總是妳看人的眼神。

陳德政:If You Were Here-1

2001年春天吶喊的某個深夜,我到一家民宿找妳和一群朋友,大夥正在狂歡,妳卻一人蹲坐在角落,手裡抱著裝滿CD的鞋盒,用耳機聽著當時最愛的Slowdive。妳抬頭看向我,什麼都沒說,或許什麼都不必說了,妳眼裡散溢著喜悅的靈光。我永遠記得,當時的妳是那麼燦爛又憂傷。

同年七月,Yo La Tengo初次來台,我們和板友在野台開唱前夕得到訪問的機會。坐在東區的飯店大廳,我緊張地只顧傻笑,妳用流利的英文應對如流,完成任務。兩個月後,我們恰好在同一天入伍與搭上出國留學的班機,妳在告別的信中寫道:

近三年的情誼,感覺就像要劃上一個句點了。
希望不管是兩年或四年後,我們對音樂都還是充滿熱忱,而且能繼續這樣交流,做聊音樂的好朋友


妳到英國後,三不五時會寄些小東西給我,也在信中分享演唱會的心得和旅途上的故事。妳說White Stripes讓妳激動莫名,說Stone Roses的致敬團(每個團員都打扮得和原版的一模一樣)讓妳熱淚盈眶。

人在他方,我感覺妳仍離我不遠。第二年後,信件的來回次數漸漸少了,近況不再更新,妳曾連續好幾個月沒有上站,喪失板主資格,我接下了妳的空缺。

2002年十二月妳捎來最後一封信,我們的友誼到此,彷彿一條不再往前流動的河,歷經漫長的冬季,河面結起了冰。但我相信,河的底部仍有暖流通過,在我偶然看到妳的時候,在地社、聖界、The Wall,我們擦身而過,心裡積了許多感受,想說未說的話全卡在嘴裡,卻只默默交換一個「你還在」的安定眼神,就讓暖流在我們之間通過。

妳後來的發展都是從朋友那裡得知,他們說妳搬到都蘭定居,在鐵花村當音控,成為聲音藝術的創作者。

其實,我希望妳能原諒我這個不及格的老朋友,去年夏天我到台東,理應去都蘭找妳,好好和妳抽一根菸、喝幾杯酒,聊聊那些妳我曾經著迷的音樂,縫補三十多年的生活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傷口。如今,我某部分的青春,跟著妳消逝在這世上。

2001年早春妳給過我一封信,轉貼妳最喜歡的Joy Division歌曲〈Decades〉的中譯歌詞。妳在信尾替這首歌下了一段注解:

死亡不斷的召喚著 無所謂的召喚著
年輕人 走投無路的年輕人 你要去哪裡
有哪裡可以去


十多年後,也許我可以用一位喜愛作家的話來回答妳:人在自己的夢裡死不了。

安智,再見。



陳德政:If You Were Here-2
(圖 / 陳德政提供)

在遠方相遇
在遠方相遇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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