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一看就知道了,莫札特那個看起來平庸的孩子,將為他的才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他只是執念在為什麼不是我?我得摀住嘴巴、掐著耳朵,才能勉強與這些庸才為伍,為什麼我既然不能忍受這些平庸,那為何又不是個天才?那從天上來的,必有地下來的詛咒,這人既然讓我孤芳,所以也只能讓我自賞。
那影片五彩繽紛,如置身在夢裡,仕女們的歡笑、開不完的晚宴,薩耶里卻如在這世界打了一記哆嗦,突然間被冷醒了。這才發現有人來過,那是誰呢?也不真切,他自顧自地走了,世界仍猶如萬花筒與哈哈鏡,他想去找他的「莫札特」,那個好像人間淨土的存在,那天上來的極品,才能讓他暫時離開這不斷旋舞的世界。
一個人不該開出這樣的花,讓人充滿希望,卻遠在天邊,而當他人就在身邊時,卻跟他的作品不能吻合:他本人看起來如此平凡,與周遭人一樣如泡沫浮生,哪裡來的「不朽」,又為何能擁有這般「不朽」?
人都話夢想美,但夢想來臨之後,必須如薛西佛斯日復一日將巨石推到山頂,又任其滾回山下,永無止盡的重複下去,你願意嗎?如果薛西佛斯出現在你眼前,你可能會避開頭去,那滿身的傷與過度勞動,誰也不想知道「不朽」的真相,一如耶穌被刑打的路程中,許多人想見證其不朽,不過是為了想要找尋那人「朽」的存在,我們心中腐蝕的,需要更強大的例證出現扛住,來說服我啊,芸芸眾生說著,只有薩耶里知道這不朽背後是什麼。
天才之於他人,是眼見為憑的奇珍異獸,要取笑那從天而來的,才能繼續做浮生大夢,我們習慣浮在那裡,不見得想要解救。
以現實面來說,薩耶里是人生勝利組,莫札特後來窮困累倒,是人生的失敗組。但在藝術家的立場上,你若身在那個時代,目睹這樣的天才誕生與殞落,薩耶里除了對天才的矛盾心情外,內心想對槓的恐怕是不善待藝術家生存的環境,如他父親所說的,「音樂家是馬戲團的猴子」。人類不見得都認得出天才,才華如雲彩,「天才」來自人們的有口皆碑,崇拜的下一刻,又可能是另一陣推擠,落為塵泥,無論哪一個時代,對天才的善意與耐心都是極其有限的。
薩耶里其實對普世酣昧懷有強大恨意,認定自己是大家錯過的天才,在音樂家如王室貴族飼養的寵物年代,薩耶里對外界的輕蔑顯然,他更是禁不住想驗證莫札特在這酣昧中,能夠存活多久。這刑罰導致他身心之苦,是否也會同樣刑罰在那「上帝的至愛」身上,促使他成為世上最能鑑賞莫札特的人?這世上除了他,其他人都配不上。
薩耶里的痛苦是,藝術會觸發思考,讓人意識到自己被圈養的真實處境,但他的才能還不至於助他逃脫箝制。只是藝術這扇門一旦被打開了,孤寂便隨之降臨,他與莫札特同處於一個孤單的地方,這不是有無家世或朋友可以解決的孤單,而是你必須一直往自己心裡開發的祕境,像礦工開墾自己靈魂,才能寫出更多作品,如電影《刺激 1995》主角安迪日夜不懈挖出一個地道般,離開這沒有邊際的畜牧園區。
這是為什麼身為跟莫札特一樣處境的薩耶里,會這麼妒忌莫札特的原因,他已是藝術的俘虜,內心無法重回假寐世界,卻又無法進入心靈的「他鄉異國」。電影中的薩耶里從小便飽嚐其苦,出身商人世家的他,童年時就認識莫札特的音樂,並為他開啟了天堂之門,他因此瞥見了人類終生都看不到的場所。於是他一直想扣天堂之門,藉著苦練與孜孜不倦的量產(他寫過 40 齣歌劇),他希望自己的靈魂也可以如莫札特這般自由,如同被神打開了鐵籠,飢渴的靈魂終於喝到泉水。
人的一生基本上都苦於靈魂的飢渴,只是各人處理方式不同,可惜將薩耶里放在莫札特旁邊,就如娥蘇拉‧勒瑰恩所描寫的「要是這些人不知道神蹟發生,神就置身其內,使役其舌頭與雙手,那些人還算什麼藝術家。神蹟就算只發生一次,也已足夠。」對薩耶里而言,莫札特令他意識到的是,神蹟從沒有來過他身邊。因此在電影中,薩耶里向神父告解時,表達他最痛苦的是神給了他創作的欲望,卻沒有賦予他才華。當時音樂家們為貴族所豢養,代表自己的品味象徵,如一個 LV 包。唯獨莫札特徹底破除了馬戲團猴子的詛咒,「原稿毫無修改,彷彿聽寫般,卻如此完美,我彷彿聽到上帝的聲音,但上帝為何要選擇如此愚蠢的孩子。」從此他知道自己與這人雲泥之分,莫札特的存在將他的希望捻熄,其空虛讓他的人生變得無比漫長,左邊是他輕蔑的,右邊是他不可及的,金絲雀一旦想像過天空,生途就太煎熬。
薩耶里最痛苦的是神給了他創作的欲望,卻沒有賦予他才華。
剛好當時的時空背景,宗教政治化了,薩耶里就此更加篤信,自律克己的信徒生活方式能夠為神所青睞,他活在十八世紀的時空,教廷為彰權,宣傳兼恐嚇眾人各種不可能的道德標準,人們忍不住更為腐化,於是自認為神的優等生的薩耶里以為自己是為上帝做見證一般的活著,並低調地誇耀自己常免費教導窮人。他自我榮耀的聖徒情結轉而為虛榮時,那無法被理解的痛苦,更與音樂創作以及信仰背道而馳。
聰明的人最痛苦的一點是,他知道多數人是平庸的,因此無法愛這些人,只能靠孤芳自賞。然沒有愛,是不可能成為天才的,要讓身體的有限,去承受精神上的無限,是類似自殺的行為,因此名著《先知》說:「工作是種愛的行為。」平庸之於天才並不會構成困擾,因為靈感如此巨大又源源不絕,只有你能下載天上來的意念時,你必須要像薛西佛斯日夜搬大石,無論是米開朗基羅長期歪曲身體畫牆上濕壁畫,抑或是莫札特、貝多芬做到一息尚存為止,天才從來在另一個國度,他國百姓的平庸與否,與他無關,他的作品可遠觀但不可褻玩焉。
只可惜,天才無法真正離開他的大腦,費茲傑羅如此憔悴地逃避著自己的天分,就算搶來人間的護照,進入熙來攘往的獸籠中,真正的「自由」仍會呼喚你,靈魂用光速在飛,人體只有雙腳。在靈感的狂喜中,雖免除了靈魂的飢渴,卻不適合人類的構造,一旦為神服役,那偶爾的神蹟降臨,都會耗去載體的大半位元。莫札特從頭到尾都還只是個孩子,在父親的嚴格培養下,四歲寫協奏曲、七歲完成交響樂、十二歲創作歌劇,電影中的莫札特在彌留之際,對薩耶里說:「你相信嗎?有永遠不熄的火焰燃燒自己的感受。」這就是莫札特形容自己的人生寫照,有人用粉紅色來形容莫札特的音樂,似甘願獻身的火光,將靈感下載至死,最後窮到草草埋於亂葬崗。最初將莫札特視為寵物圍攏他的舞會人群早散了,薩耶里更恨了,恨這配不上莫札特的世界,竟卻配得上他,讓他升官發達。
一個際遇順遂的庸才,一個大起大落的天才。根據史料,莫札特並不若電影中那般自傲,他是重信守諾的交稿者,勤奮不懈,在父親羽翼與監管中,不停以音樂精神遠走。薩耶里才是天之驕子,富裕商家出身,後來遂願學音樂,進入宮廷,無奈他只能見證莫札特的音樂被萬代流傳,而自己的音樂隨時代消失,一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才華,而另一個窮得只剩才華。
薩耶里代表我們芸芸眾生,是莫札特生時的黑暗荒野,我們從不需要天才,除非他們死了。如我們觀看神,最好遠在天邊,有時近在眼前。薩耶里悲傷的緣由,無非驚訝於自認半生信徒,卻也是如此,知道能被拯救的當下,卻是最恨自己的時刻。於是,那人那神都不容許存在,他即猶大是也。
阿瑪迪斯
電影一開場,年邁的作曲家薩列里呼求已死的莫札特寬恕他,因而他被送到瘋人院。故事由他向一名神父告解展開,薩耶里彈出多首自己作品,神父毫無印象,直到薩耶里彈出莫札特的曲子,神父卻能朗朗哼唱。薩耶里悲傷地質問:「上帝對他公平嗎?」
薩氏從小視莫札特為偶像,有緣見到時卻心生忌妒,認為上帝以莫札特的天才嘲笑他的平庸,他假裝為亡父利奧波德的鬼魂「委託」莫札特創作《安魂曲》,等於給當時已過勞貧病的莫札特一記催命符,然也催生了萬世流傳的《安魂曲》。對於這段傳言,薩列里表示,莫札特是他的對手,但他並沒有心靈謀殺他。歷史已不可考。本部片在美國電影學會於 1998 年公有的 AFI 百年百大電影中排名第 53 名,在爛番茄獲得95%的正面評價,無論在音樂與人性上的著墨,都堪稱大師級傑作。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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