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汪正翔)
《迴光奏鳴曲》這個故事早在錢翔心中醞釀多時,基於一種模糊的使命感、對創作的堅持,他勉強湊足了一千萬,集中一個月在高雄刻苦地拍攝完成。
他將故事形容為「苗圃」,每個人心中大概都會有一座小花園,栽植著許多故事,有些故事尚未長全,有些剛發芽,至於《迴光奏鳴曲》這個故事,也許長得稍微高了一點,在那個當下,就屬它最適合拍攝,便將之拍出來。
本片反映的是一個平凡中年女人的身心欲求、難以遮掩的強大孤寂感,由陳湘琪飾演的女主角「玲子」,不僅身軀被家庭禁錮,情欲更苦無出口。錢翔認為,「情欲不光是性,一個女性面對異性時,可能是母愛、可能是需要跟人接觸、可能是性欲,但你說不清,你可能只是需要一些安慰,這是一個複雜、複合的狀態。對我而言,這是一個人的本能,我們需要從另一個體身上取暖。」
《迴光奏鳴曲》以女性視角切入,對錢翔而言,儘管他是個男性異性戀者,但作為人而言,有太多雷同之處。無論男性或女性,在社會與現實制度上,皆面臨相似的壓抑,「只是男性和女性面臨壓抑時,有不同逃脫的方式,但本質上是相同的。」
之所以選擇女性的視角,跟女性更年期有關。錢翔說,對於孩子與老者這年齡階層而言,性別差異不大,但在15歲至50歲之間,卻是性別嚴明的階段。一旦女人月經結束,便彷如身體時鐘一響,宣告著,時間到了,從今而後,你將步入另一階段。「如果身為一個女人,青春正盛時,卻在社會體制壓抑下過活,最後這一霎那,你回頭一看,你渴望抓住那青春的尾巴時,那就很精彩了。」在完全毀滅前,急於抓取那一瞬殘存的興旺,即是片名「迴光」蘊含之意。
錢翔深信,人們心底有一無穢之靈,然而,在社會化過程中,卻消磨了很多本能的需求,「作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本體,跟現有社會容許你所能做的事情,中間是有隔閡的,必須在夾縫中尋求一條路。」
對他而言,電影有很多種,有人傾向講封閉式的故事,而他則是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給大家看的點是:你不敢講嗎?你不敢面對嗎?這就是你自己。我們只是把這個事情講出來而已。人皆有本能上的需求,譬如,肚子餓了想吃東西、需要交配、需要被愛、需要被關注,這些都是很本能的事。但這些卻在現代社會被壓抑住了。」
當代文明社會,人被教化成一定要有工作、要一夫一妻、要相夫教子;然而,一旦小孩長大了,先生不在了,工作沒有了,生活該何去何從?一如《迴光奏鳴曲》中的玲子,即便處境如此,仍然不減對愛的渴求。
「我想談的不光是性,而是在此時此刻的社會結構裡,我們被壓抑住的東西,它是一種趨力,會找尋一些路徑釋放出去,譬如一群媽媽在看韓劇,哭得不由自己,或者一群人去跳土風舞、晨泳,那也是一種釋放,很多種變形都會出來。」
錢翔說,現代人對於交配的欲求羞於啟齒,「之前有人問過:『為什麼你敢把鼻子露在外面,卻不敢把生殖器露在外面?』有人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嗎?」他認為,「現在被視之為汙穢的東西,如果它兩萬年前不是個錯誤的話,此時此刻它也不該是個錯誤。」
因為壓抑,所以需索。人一直在夾縫中求生存。「這些事情是對的嗎?沒有對錯,人類文明有其優點,有其缺點,我們只是提出問題。與其說我給答案,不如說我呈現狀態。我覺得需要標準答案的時代早就過了,導演也不該提供答案。」
(攝影/汪正翔)
本片起用陳湘琪作為女主角,而她也以本片奪下2014台北電影獎最佳女主角,並入圍第51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然而,邀約過程中,其實歷經一番波折。
陳湘琪就讀北藝大時,便於楊德昌《獨立時代》中擔綱「琪琪」一角,宛如奧黛麗赫本般嬌麗可人的模樣,不知迷倒多少人。「湘琪是很獨特的演員,我們很多人會被名利帶著走,湘琪卻在最風光的時候,毅然去美國念書。」
取得紐約大學教育戲劇碩士後,陳湘琪返台,進入學院任教,現為北藝大劇場設計學系助理教授。錢翔說,「她單純到不像話,生活裡頭只有學校,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對表演藝術很執著。我常講她是生活白癡,沒有手機、沒有臉書。活到我們這個年紀的中年人,誰不是滿身厚繭,誰都有一套應對這個社會的方式,倘若願意把自己剖開,用那個最原始、最純真的狀態去面對社會,你會很容易受傷。」然而,在錢翔眼中,因單純的生活環境使然,陳湘琪仍是一個相當純真的人,《迴光奏鳴曲》中,正需要一個擁有如此純粹狀態的人來詮釋玲子一角。
然而,彼時陳湘琪的雙親相繼辭世,不僅失去生活重心,甚且,失去了最佳觀眾的她,一度喪失表演熱誠。儘管陳湘琪婉拒此邀約後,錢翔又再面談了許多演員,卻始終難忘她那份獨特的藝術家特質。直至一年後,陳湘琪終於決定跨出那一步,接演玲子一角,詮釋一個失業的中年女性,丈夫長年在外經商,必須獨自照料重病的婆婆,身心孤寂的她,眼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與人打情罵俏,自身內在的欲望卻如火灼燒,遍尋不著出口……
本片於炎夏開拍,凝滯的空氣中,熾熱的欲望隱微閃動,開拍第一天,陳湘琪便中暑,徹底陷入角色的痛苦狀態中。錢翔形容,「她是那種,走一步,整個人就跳進去了的難得演員。」當錢翔與她在談一場戲時,會聊及如何發生、後續該怎麼因應,玲子此刻的心理狀況又是什麼,拍攝過程中,他們不斷溝通,始終處於一個有機的情境。
《迴光奏鳴曲》劇照
陳湘琪在本片的演出,最令錢翔驚豔的,莫過專注力及角色心境的轉換。因她並非屬於玲子所處的底層階級,為此,她特別跑去紡織廠見習、感受。錢翔印象很深刻的是,一天,場記打完板,正準備躲開,卻意外摔了一大跤,所有人都掩不住笑意,「但湘琪隨即進入角色,完全無視於現場的突發狀況。這件事情有多難?當你進入角色之後,活在角色裡,而不活在之外的狀態。當你突然間去演了另外一個人,整個人活在其中,想必是拿自己的靈魂跟他交換了什麼。」
訪問過程中,錢翔反覆強調電影是有機體,並非全然由他的意志主宰,他形容,有點像玩碟仙,三五人的手指同時壓在碟子上,碟子會慢慢往特定方向趨近,「就算你努力想把它往這邊推,但它還是不一定會往那個方向走。」電影拍攝亦如是,全劇組的人將手指壓在上頭,它自會走出自己的生命。
「對我而言,我傳達的是,你作為一個觀者所接收到的感受,而不是故事。我給的是情緒。看完之後,你有些地方會被打開。」錢翔說。
《迴光奏鳴曲》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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